石瑛见他沉吟,“我知你身后是江浙两省刚刚建立起来的商业同盟,这件事你无法轻易允诺,但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仅凭我一人也做不成这件事。所以我开诚布公地请求你,请求你帮助我,你的商会中有年高德劭的荣德生,他现是浙江省参议员,还有花纱大王穆藕初,他是农业促进会的主委,这两人虽然是闲职,但联合起来都能说得上话,若加上你赴任实业部参议,即可代表江浙两省农工商众业之民心。”
要说不动心是假的,金求岳想,这和我之前筹划的内容不谋而合,石瑛的想法也正是江浙商团的愿望。如果是两年前他单枪匹马,那说应下就应下了!
——但现在不行。现在他背后是江苏和浙江的整个纺织行业,一步走错,大家满盘皆输。最重要的是在以后的历史当中,石瑛籍籍无名,而孔祥熙别管骂名美名,中学历史课本他是爬上去了。
是帮助一个青史无名的学霸,还是妥协那个声名昭著的窃国者?
他低头去看石瑛的调查报告,厚得仿佛一本字典,没有电脑的时代,每个字都是手写。
这份报告是如此详尽,百姓之怨声、小工业者的为难,字字句句都在纸上,可敬的是它不是仅仅提出问题,每个问题的后面都给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一次访是问民意,二次访就是带着方案去,三次访则是征集众人对新方案的反馈。
金总甚至意外地看到了他对安龙的调查,石学霸带了一个小办事员,两个人开着小破车就往句容去了,装扮成采购散货的客商跟安龙厂的工人们攀谈。沙雕工人们不知自己眼前的就是南京的父母官,居然很快乐地跟他谈了自己厂里的福利待遇。
工人们说:“以前说自己在安龙厂,那可不得了,这是能说媳妇儿的好差事!不过今年嘛也就一般了。”
石市长问:“为什么变成一般了?”
“大家待遇都上来了嘛,我大哥在上海厚生,厚生也开始搞福利了。那就显得我们没有那么厉害了。”
石市长哑然失笑:“厚生的厂长可是你们金厂长的小弟,他们也是江浙商会的。”
工人们得意极了:“所以说我们还是比较了不起,今年再发一笔奖金,就能娶老婆啦!”
“不想着回家买块田?”
“不买。”工人们相顾摇头,“田税太重了,还不如就在厂里干活,等娶了老婆,也带到厂里来。”
旁边人哄笑:“放屁!你想娶挡车间的大妞!”
金总看得提心吊胆,幸而团队教育做得不错,工人们只是闲谈,要问生产机密,个个都嘴巴很严。看着看着又觉得难为情,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石市长你好八卦!
愿意八卦的市长都是好市长,民心民声,原本就是这样嘈杂的洪声。
这半年,他在闷头赚钱,以为石市长在喝茶抱怨。
而石市长在上山下乡地考察南京。
几乎能看得到他田间地头地攀谈,又披星戴月地回来,在灯下一字一句地记录这个城市的一点一滴。
金总真被他这股恒心打败了,掩卷长叹:“石市长,你这是拖我上船啊。”
“不是逼你上船,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逃、明日逃,何时是个头?须知你的一切行动,不过是在钻政府的空子,只要政府肯下决心,要打击你是易如反掌。钻空子一时,不如从根本解决问题。你不是第一次做商会的会长,应当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走到这一步,难道只图中饱私囊,不为追随你的江浙商人,做个长远打算?”
石瑛抬起头来,很坚定地直视于求岳:“若是你信得过我,我愿意为国货商人争取不必再逃税的日子。”
“……要是我不答应呢?”
石瑛平静道:“那南京就在全国首先接受财政改革的试验,所有交易,无论到账与否,成交即贴税。”
“……”这他妈还威胁上了!
金总不怒反笑:“我这个人讨厌怂蛋,石市长,要是你怂,我还真不敢跟你干。”他痛快地起身:“算我有眼无珠,今天才发现你很有种。”
石瑛就是喜欢他这份豪爽,更不计较他说话粗陋:“我要把你这句话,理解成支持我了。”
“参议我干,说吧,还要我干啥?”
“眼下不急,十月换届,十一月商讨新政策。这中间正好留给你一些时间,去处理商会的意见。”石瑛胸有成竹地笑,“牺牲个税,换取营业和印花的减免,对有些人来说怕是仍然肉痛——我怕你们会里也有山西人。”
能不能不开地图炮了?山西人要报警啦!金总笑得擦眼睛:“大哥我真没发现你嘴这么毒。”
石瑛知他领会自己的意思,愉快地说:“我需要你们齐心一致。”
看看已是日色向晚,办公楼里陆陆续续地有办事员提着公文包下班了。石瑛拿起电话,叫秘书准备金公馆的移交手续,一面向求岳道:“你先跟实业部联系一下,十月份赴任,那二十万你不必送来,我另有一件事情找你,等你闲了再说。”说着,着意叮嘱求岳,“早些把令祖父接回去。这次风风光光地大办一下,别叫人再说你资金周转不开。”
金总忽然有些吃心,原本端着茶杯加糖,糖勺也放下了。
“石市长,问你一件事。”
“你说。”
“——报纸上的文章,是不是你找人写的?”
石瑛原本在拿公章,听他这话就停下来:“说你资金不灵的那篇?”
“骂我的文章那么多,但没有哪篇能这样踩痛我的要害。”求岳坐在窗帘的阴影里,脸上并无愤怒的表情,只是也不笑,“你怕我放弃合营,想给我个教训,写个文章也是正常。写这个文章的人很聪明,知道怎么样拐弯抹角地去支配别人的行动。之前露生说是我小爷爷找人写的,我觉得我小爷爷那个人又蠢又挫,他没这个智商。”
“所以你觉得我今天是有备而来,因为要逼你和我联手,所以先对你口诛笔伐?”
求岳没说话。
石瑛笑了笑:“是与不是,在于你怎么想,但这的确不是我做的。”
“但你今天这流程太完美了。”求岳含了烟,“像准备好的。”
石瑛几不可见地在眼中划过一点赞许:“我只是看到这篇文章,算到你一定会来找我,所以这两天我就坐在办公室里,等你来访。”他语气真诚,不似作伪,“我真要算计你,不会用这种小巧的手段,更何况我要找你联盟,求的是你的诚心,不是你的服从。”
两人都不愿把话说得太尖锐,唯恐这一点疑心损了开诚布公的真心。其实在求岳看来,石瑛若能有这样的手腕,反而是靠得住的对象,政治游戏不怕阴损,怕的就是太天真。石瑛看来也是一样,谁也不愿意身边是个有勇无谋的张飞,金求岳能有这一点清醒的自警,就说明他其实大智若愚。
至于文章是谁写的,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秘书把房契送来,求岳不再多问,当着石市长的面给秘书官又塞了一根雪茄,向石瑛笑道:“今天不请你吃饭了,等我们事情搞成,大家福昌饭店聚一次。”
他走出市政厅的办公楼,仰望已是绮霞满天。这里曾是明清二朝的江南贡院,就在繁华的秦淮河上,一墙之隔,墙内是历代王朝通向庙堂的青云路,墙外是这个城市醉生梦死的旖旎乡。
墙内诡静,而墙外是人间烟火。
不知石瑛每每从楼上俯瞰秦淮,是何等心情,金求岳将心比心,愿意相信他是真的对南京有一份真情,因为任谁看着这片江南烟波,也会珍惜它温柔而不屈的繁华。
因为如此,所以披星戴月;因为如此,所以不惧政道艰辛。
不知怎的,他想起中学时学过的课文,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今日被硬推着赴任实业部参议,非他所愿;牵扯进石瑛和孔祥熙的争斗里,亦非他所愿;但要为江浙二省工商万民请命,金总想说,这是我的心愿。
当初来到这个没头没脑的年代,他只想快乐地活着,遇见困难就跑路。可是人生就是这样迷人,要爱的人爱得真,八十年后看此时尽是溃乱,可身在八十年前,他没法放弃对这个时代的希望。也许没有翻转乾坤的能耐,但他实实在在地认真了。
无比地、无比期待未来会变成怎样。
金求岳摇下车窗,猛然地,他像顽童长按喇叭。
那时夫子庙的行人,目瞪口呆地听见一声汽笛长鸣,金家大少的别克驶过,伴着秦淮河的红灯与晚风,他们听到一声放肆的大叫:
“————哇哦!”
像一匹野马纵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