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父亲叫人喊自己。宝哥儿摸摸父亲膝盖, 看父亲倒吸一口凉气, 愁眉苦脸地担忧起来, “大堂兄带我和哥哥出门玩,爹爹,怎么不见十五弟?”
昱哥儿越大,越爱找大孩子玩耍,就算不去外院吃早饭,每天也要跟着宝哥儿几个乱跑,接连两日没露面,是很少见的。
“你十五弟跟着纪姨娘出门做客去了。”曹延轩答,见昱哥儿露出迷茫的神情,便笑了起来:“阿宝,今日爹爹叫你来,是有事和你商量。”
宝哥儿点点头,在炕边坐正身体,像在学堂一样双手伏在膝盖。
对着认认真真的儿子,曹延轩有一种“老树开花”的不自在,干咳一声,斟酌着道:“阿宝,你娘走了,也有三、四年了,爹爹年纪不小了,依着你伯祖父,慢慢的,该往前走一步了。”
听到这话,宝哥儿并不意外:王丽蓉去世时,他有一种“母亲去了远方,过一阵才能回家”的天真,烧百日、烧周年、烧双周年的时候,见姐姐对着坚硬冰冷的墓碑哭泣,突然明白了“母亲躺在地底”。
宝哥儿年纪渐长,跟着东府堂兄、京城堂兄读书习字,外出游玩,知道得越来越多:大伯父英年早逝,大伯母安安静静守寡,活得像一个影子;伯祖母去世,伯祖父年纪大了,没有再娶,身边有老姨娘服侍着;五姐夫(玉姐儿的丈夫)母亲去世,不惑之年的父亲再娶,续弦五年生了三个儿子,尽管续弦和五姐夫关系不错,六伯母也开始担心五姐夫的家产....
父亲中了进士、庶吉士,博哥儿有一次说起“父亲正给七叔找人家”,宝哥儿就明白,西府不能没有主母,父亲迟早会再娶。
如今父亲提起来,宝哥儿心里黯然,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抵触。不知伯祖父和六伯、三伯给父亲找了哪家的姑娘?
曹延轩见儿子神情平静,便问:“你觉得,纪姨娘如何?”
纪姨娘?宝哥儿张口结舌:“爹爹?”
纪姨娘是妾室,伯祖父有妾室,三伯、五伯、六伯有妾室,却没听说哪家把妾室扶正的宝哥儿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不待宝哥儿开口,曹延轩便讲起和纪慕云的事。他是长辈,对着儿子不可能向对堂兄、伯祖父一般坦诚,只说“纪氏有个亲戚发达、做官,去庙里的时候与纪氏相认,见纪氏有了儿子,和自家商量”,又道:“纪氏入门五年,温柔和顺,会照顾人,你是看见了的。又养了你十五弟。”
宝哥儿茫然地点点头。
曹延轩拍拍儿子肩膀,用对待大人的口吻说:“阿宝,你也不小了,懂事了,有些事,爹爹该告诉你:你本有个嫡亲的叔叔,和爹爹一母同胞,可惜,年轻轻的没立住,早早走了。你还曾有个兄长,早先一位姨娘生的,也没立住,风寒腹泻,好好的人没了。”
宝哥儿骇然,“爹爹?”
“爹爹这么大年纪,你还没娶媳妇,万事稳妥为上。爹爹只有你和你十五弟,是盼着你们两个好的,盼着你们俩和博哥儿齐哥儿一般。”曹延轩温声道,“纪氏人品端正,贤良细心,有她照顾你们,爹爹是放心的。”
宝哥儿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傻乎乎地“嗯嗯”。曹延轩笑了起来,道:“你十五弟和纪氏在纪氏亲戚家,待过两日,爹爹腿好了,你跟着爹爹过去做客吧。”
宝哥儿又应了,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曹延轩便道:“回去你想一想,有什么想头,这两日告诉爹爹。可是该上课了?去吧,中午不必过来,晚上爹爹去找你。”
回外院的路上,宝哥儿一直想着纪姨娘。就像所有对待父亲妾室的少爷一样,宝哥儿对纪姨娘客气礼貌,第一印象和父亲总结的差不多:温柔、体贴、会照顾人。
另外,纪姨娘一笔字写得极好,说话文绉绉,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擅长丹青连爹爹都是赞赏的,六姐姐也跟着纪姨娘学习。
纪姨娘很会做针线,父亲腰间的荷包精致且合节气,身上的袍子和十五弟的衣物,大多是纪姨娘做的。宝哥儿启蒙那年,纪姨娘绣了个书包送过来,靛蓝色棉布,绣着松竹梅岁寒三友,颜色鲜亮针脚细密,连成日念念叨叨的程妈妈也挑不出毛病。
厨艺也是纪姨娘的拿手之处,无论在西府双翠阁,还是在京城竹苑,宝哥儿每次去了,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菜肴点心。
纪姨娘还生了十五弟。无论西府还是京城,伯祖父那一脉的堂兄弟多,宝哥儿早就习惯了,如今有了十五弟,就像爹爹曾经说的,弟弟和自己流着相同的血,在一个屋檐下长大,比任何人都亲近。十五弟长得再快点就好了。
这么一来,爹爹娶了纪姨娘,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宝哥儿想着,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习惯了纪姨娘的存在。
可一想到,一个姨娘就这样成了自己的继母,西府女主人,顶替了母亲的位置,宝哥儿心里怪怪的:一个东西被他放在窗边,冷不丁的换到书架上方,总是令人不适应。
到了读书的屋子,宝哥儿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想心事。肩膀被人重重一拍,他头也不抬,反正不是博哥儿就是齐哥儿。
果然,来得是博哥儿,挤眉弄眼坐到宝哥儿对面,手放在衣袋里“我有好东西!”
宝哥儿半点兴趣也没有,趴在远处不动弹,心事重重的模样令博哥儿好奇了,扒拉他一下,“怎么了你?”
父亲既然告诉自己,这件事起码成了一半,很快阖府都知道了;再说,博哥儿也对他不见外,连给周老太太院子里一个小丫鬟送头花都不隐瞒。
宝哥儿想了又想,给博哥儿使个眼色,找个没人的地方要对方发誓保密,把父亲说的事情讲了。
博哥儿十三、四岁了,父母开始操心婚事,比宝哥儿更明白“主母”和“妾室”的区别,惊讶得合不拢嘴巴,一下子反应过来“纪姨娘的亲戚一定做了大官”。不过,博哥儿是个厚道的少年,又和宝哥儿亲近,便安慰起他来:“比七叔另娶别家女子强。”
宝哥儿一时不解,博哥儿便细细解释起来:“纪姨娘是妾室扶正的,日后再如何,也底气不足,压不过你去。再说,十五弟也跟你好。七叔还是想着你的。”
这么一说,宝哥儿便觉得,这件事情也不错。
无论如何,爹爹首先考虑的还是自己,宝哥儿心里舒坦多了。
这个时候,媛姐儿正随莺歌进了竹苑。
一进次间,她就吃惊地愣在原地,之后忙忙过来,围着父亲直打转:“爹爹,您怎么,您怎么?”
“不碍事,昨晚回来的时候,下车崴了脚。”曹延轩自然不能说实话,重复着刚才的理由,指着炕边一把玫瑰椅:“坐吧。”
媛姐儿不肯,看看屋里没有纪慕云的影子,心底迷惑添了一层,告诉自己的丫鬟:“去,把我的丹药拿过来”,又问长问短:“找过大夫没有?大夫怎么说?开了什么方子?”
曹延轩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大碍,她却不肯,一本正经地告诉父亲:“大堂嫂说,她家里有人就是下雨的时候摔了一跤,遇到了庸医,腿没断,却动不得了,从此走路一瘸一拐。”
曹延轩哭笑不得,心里是欣慰的。
不多时,丫鬟取了个藤筐来,里面是瓶瓶罐罐和膏药,有服的藿香正气水、雪津丸、热毒丸、梅花点舌丸,荣养丸,外敷的跌打药膏,红花油和干净纱布。
有这么个篮子,无论出门还是在家里,遇到事情都是方便的。媛姐儿是跟纪慕云学的,时间长了,成了习惯。
媛姐儿想叫父亲把裤管挽起来,曹延轩怎么能让没成婚的女儿见到自己又青又紫的两边膝盖,拉一拉薄被咳一声,道:“知道了,一会儿叫小厮过来。你坐下,我有事告诉你。”
彼时男女有别,父女也是要避讳的,媛姐儿便把篮子放在炕角,挥手叫丫鬟下去,端端正正坐在椅中。
曹延轩斟酌着,把自己的决定讲了,自然不会像告诉宝哥儿那么简单,说到纪慕云的亲戚,提了顾重晖的名字:“昔年做到过甘肃巡抚,因落了难,把你纪姨娘送回金陵。过几年风头过去,你母亲想挑个读过书的,选中了你纪姨娘。”
顾重晖,媛姐儿没听说过,一听甘肃知府就明白了,之后被父亲的话惊呆了:纪姨娘,要做自己的继母了?
她今年十七岁,身为婢生女,生下来就被主母嫡姐挤兑的抬不起头,比九岁的宝哥儿更明白妻与妾、主与仆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
爹爹要娶纪姨娘,说实话,媛姐儿震惊之后,居然觉得“不算太突兀”:她是早熟的女孩儿家,婚事提上日程,明白了人事,平日到双翠阁/竹苑,见纪姨娘提起父亲时眼角眉梢的情意,和父亲看着纪姨娘时眼中的温柔,时间久了,替于姨娘心酸之外,慢慢成了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