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姐儿本来要弟弟陪着自己,见宝哥儿这段时日跟着姑姑,心想“姑姑没两日就走了”,便没吭声。
待各人回了各人的屋子,媛姐儿到卧房看儿子吃饱喝足,睡得极香,才放了心,洗了把脸,便到西厢房来。
堂屋里亮堂堂的,曹延轩坐在桌边喝茶,见到女儿便温声道:“喜哥儿睡了?”
珍姐儿点点头,委屈和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上来,“爹爹,若不是他们家欺负人,我也不会不告诉您,就直接....”
曹延轩打心底叹一口气,打断女儿的牢骚,压低声音“珍儿,为父只问你一句话,你可愿意和锦明过下去?”
作者有话说:
? 第110章
这个问题, 在珍姐儿心中想过无数遍了。
花希圣成了罪臣,侥幸活了下来,花家幸免抄家灭族之罪,为避风头卖屋离城, 搬到乡下居住, 花锦明这辈子仕途上再无希望;自家在改朝换代的风波中低调谨慎, 安然无恙,父亲中了庶吉士, 已经踏入仕途, 势头越来越好。
一句话,数年前门当户对的曹家和花家, 一个朝上飞, 一个往下滑, 已经背道而驰,除了珍姐儿夫妻, 很难再有交集了。
可,想到初成婚时与丈夫的柔情甜蜜, 想到襁褓中的儿子,珍姐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和离”二字。
“爹爹。”她泪眼模糊地, 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叫“爹爹!”
曹延轩心底松了口气:女儿往日骄纵, 却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 是爹爹不好,爹爹没能赶回来,珍儿, 是爹爹对不住你。”
听到这话, 珍姐儿越发委屈, 拉着父亲衣袖,把这段时日的委屈、痛苦、担忧、惊惧一股脑儿哭了出来,肩膀不住耸动。曹延轩叹息着,拍着女儿头顶,仿佛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婴儿。
西北风在四九城里盘旋涌动,夜色迷离,一个白衣男子站在院门处,望着西厢房的昏黄灯火。
待珍姐儿哭累了,哭不动了,眼泪哭干了,曹延轩才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女儿拭泪。“好了好了,都当娘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珍姐儿抽抽搭搭的,两条帕子都湿了,便用衣袖胡乱擦拭。
“珍儿,这段时日,爹爹一直在想你的事。”曹延轩温声道,“当时局势未定,花家惹的是三王爷的麻烦,爹爹为着避嫌,留在京城不动,心里想,万一花希圣如那胡兆林似的,被拉下水,判了谋逆,....”
珍姐儿浑身一哆嗦,噩梦中的情景仿佛成真,捂住耳朵只叫“爹爹”,曹延轩忙忙打住,安抚着转了话题“好在安然无恙。那花希圣胆子小,也有胆子小的好处,公事上没被人抓住什么把柄,你姑父有个认识的人,拐弯抹角和周童说上话,这么着,把花希圣保了下来....”
提到花希圣,珍姐儿就一脑门子烦躁,若不是这位无能的公爹,怎么会连累到丈夫!“爹爹,都怪您,非把我嫁到他家!”
曹延轩被噎的无话可说,只能苦笑:他平日也在无人处和纪慕云讨论时局上的事,纪慕云总能一针见血,分析利弊,思路十分清晰;如今换成女儿,一句话都说不完就被堵回来了,令他十分不爽快。
也罢,事情已经过去,就这样吧。他再换了话题,“你姑姑回来,还和我商量着,珍儿,花家虽然,虽然日落西山,锦明安然无恙,便是万幸。人这辈子,读书是一条路,打理家业是一条路,陶冶情操、游遍山河大川又是另一条路。以后怎么办,你和锦明,可商量过了没有?”
自从花锦明抛下她和刚刚出生三日的孩子走了,珍姐儿就没和丈夫好声好气地说过一句话。
她摇摇头。
在曹延轩心里,便以为夫妻两个年轻,乱了方寸,女婿又跑来跑去,还没商量好,安慰道:“这回安顿下来,你和锦明坐下来,商量商量日后怎么办。珍儿,少年夫妻恩爱深,你和锦明是结发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摊开说的?”
珍姐儿急扯白脸地道:“爹爹,您把我嫁过去的时候,他家好好的,他是秀才,如今他家乱七八糟的,他成了白丁,我我,爹爹!”
就知道女儿会钻牛角尖,可,女儿确是受了委屈,曹延轩叹道“什么白丁,锦明已经过了院试,又没人剥夺他的功名”,珍姐儿摇着头,直叫“我不管,我不管!”
曹延轩只好正色问“珍儿,我问你,这件事情是锦明愿意的吗?是花家愿意的吗?”珍姐儿哭道:“您这么说,有什么用?家里贵姐姐珠姐姐玉姐姐个个嫁了好人家,眼瞧着六妹妹七妹妹也要出门子,到了我这里,就成了这个样子!爹爹,人家当面不说,背地里谁不笑话我?谁不瞧不起我!”
曹延轩皱眉,“胡说。谁这么说,你告诉我,我去训斥她,有爹爹在,谁敢瞧不起你?珍儿,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居□□,谁敢说这辈子一帆风顺?”
“不说别人,就看我们家里:东府大伯父幼年早慧,是爹爹这一辈头一个二甲进士、头一个庶吉士,有什么用?说去世就去世了。你三伯五伯六伯,和你大伯二伯四伯同一个学堂读的书,同一位夫子启的门,考了那么多回,回回落榜,可你看看府里,都知道这三位叔伯只是运气不好,并不是没有真才实学。”他耐着性子,把自家人拿出来,“你在看爹爹,这么大年纪,想下场就遇到如今的事....”
絮絮说了半日,珍姐儿心里勉强舒服些,却不肯松嘴:“爹爹,您说是这么说,三伯五伯六伯还能再考,我还能嫁给别人吗?”
曹延轩笑道,“怎么不能?爹爹原打算,若是你不想和锦明过了,就把你接回家来,你看,刚才是不是问过你了?”
珍姐儿撅着嘴巴,“那,您要保证,若是他们家欺负我,就和他们家算账!爹爹,您答应我,我就您一个爹爹,您不能不管我。”
“爹爹什么时候不管过你?”曹延轩保证,就着女儿的话劝道“不过,珍儿,爹爹还有话说:锦明比你年长,又是男子,如今又落魄了,你需得顾及锦明的颜面,不可动不动就算账发脾气,当着外人,更得对锦明恭恭敬敬的,知道吗?”
一想到这个,珍姐儿就更气了,蹭地站起身,声音几乎掀破屋顶,“爹爹,您看看他做的事,我,若不是他,我怎么会早产?喜儿怎么会弱成那个样子?爹爹,我流了那么多血,喜哥儿生下来才三日,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珍儿,爹爹还是那句话,是锦明自己愿意的吗?”曹延轩轻声道,牢牢盯着女儿眼睛,“锦明不愿意陪着你,陪着喜哥儿吗?别忘了,锦明是去见他父亲,见他姐姐!”
姐姐两个字,把珍姐儿的理智拽了回来,避开父亲的目光。
天意如此,造化弄人,曹延轩叹息,花家确实缺了些运道。“珍儿,爹爹再问你,若把我们家和花家掉个个儿,你愿意花家嫌弃我们家吗?愿意锦明嫌弃你吗?”
珍姐儿自然摇头。
曹延轩嗯一声,又问“再把你和锦明换个个儿,锦明要生孩子,爹爹和你弟弟被押在南昌或者什么地方,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珍姐儿不知道这句诗,心底却明白“自己八成也会选择父亲弟弟”,背转身体,嘟囔道“若不是这样,我才不会跟他过日子。”
女儿能想明白就好,曹延轩再松了口气,“你和锦明是夫妻,却只成亲两年,锦明和他父亲他姐姐,是二十多年的情分,珍儿,再说句不该说的,换成爹爹,也和锦明一个样。”
听到这里,珍姐儿立刻不高兴了,摇着父亲胳膊“爹爹,您不可如此,您得陪着娘亲才行,爹爹~”
斯人已逝,曹延轩只好笑着应了,谆谆叮嘱“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谁也不许再提。以后你和锦明好好过日子,你看,喜哥儿鼻子像你,眼睛嘴巴像锦明,你们好好的,把喜哥儿养大,看喜哥儿读书明理,四处游历,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像爹爹这样,才算是为人父母的样子。”
珍姐儿却想:喜哥儿读书有什么用?就算满肚子学问,只能眼睁睁看着宝哥儿昱哥儿媛姐儿的孩子进考场,一辈子做个百姓。
她满肚子冤屈,被父亲说了半日,又发作不出,叫道“他家卖了房子,也不和我商量”。
曹延轩安抚“锦明是写信告诉过我的,钱财房子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知道女儿钻了牛角尖,一时半刻拗不过来,他便岔开话题:“明日爹爹去请两位大夫,趁着范大夫在,把你和喜哥儿平日吃的方子对一对。你在家里好生养着,趁着空儿,陪陪你姑姑,待明年暖和了,和锦明到处走走古人云会当凌绝顶,一览群山小,再要不然,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多么好的意境!”
珍姐儿一点也不喜欢游山玩水,赌气道“他不爱跑来跑去。”曹延轩便以为“女婿受了打击,一时不愿走动”,便笑道:“家里也不错,下棋烹茶,种种兰花牡丹,养个小猫小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再要不然,你带锦明去桃陇庄住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