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姐儿点点头,曹延华随口问:“是你三伯母还是六伯母叫人指点你的?”媛姐儿略一迟疑,望着姑姑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这两年在家里,带十五弟的时候,跟着纪姨娘学了打算盘,账本也看过两页。”
曹延华沉下脸,把沾了墨的笔啪地扔在纸上,“纪氏如何能沾账本?你爹爹可知道?”
媛姐儿忙不迭辩解:“姑姑姑姑,您知道,前年母亲去世的时候,十五弟还不到周岁,父亲怕十五弟身子弱,加上那会儿,十一弟也病歪歪的,就吩咐厨房,在饮食上加倍注意。双翠阁地方大,角落水房能炖些羹汤,纪姨娘怀孕的时候,母亲就吩咐厨房送些桂圆红枣米面,账本什么的,不过是些吃食柴火的数目,每月和厨房交接,不关银钱的。”
说着,媛姐儿站了起来,红着脸讷讷:“姨娘是好心,确实不是有意的,爹爹也是知道的,姑姑莫要生气。若您见怪,我,我,我就不知怎么办了。”
一时间,曹延华颇为惊讶:自己平日在家发脾气,俊哥儿腾哥儿话也不敢多说,这个庶出的侄女却替一个姨娘辩解。
是个重情义的,说的话有理有据,也有大家小姐的心气若是媛姐儿撒谎,说自己跟着三伯母六伯母或管事婆子学算盘,曹延华自然分不出,便少了这番麻烦。
还是年轻,曹延华心想,心里是赞许的,笑着挽住她手臂,“傻孩子,学算盘有什么不好,技多不压身,如今我日日离不开算盘呢。”又笑道“自己家里,不可这么拘束。”
媛姐儿放了心,给曹延华一个感激的笑容,跟着坐在她身边。曹延华便把账本粗粗列出来,指点起她“库存、盘点、出入库、写条子”,媛姐儿是学过的,一说就明白。
看来,确实是用过心的,曹延华亲手往水盂添水,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听说那纪氏,家里是秀才?”
媛姐儿打心底希望,姑姑能对纪姨娘印象好一些,便实话实说:“是,纪姨娘读书写字极有功底,画出的梅花水仙,连爹爹都是赞赏的,我也跟着画呢。”
听到这话,曹延华不由沉默:上回回西府,她的精力在珍姐儿宝哥儿和刚出生的昱哥儿身上,只看了一眼媛姐儿抄的佛经,字勉强过得去的;这回到了京城,发现媛姐儿针线极佳,一笔字颇有长进,丹青亦入了门,比珍姐儿琳姐儿玉姐儿强多了。
因这段时日,她是把媛姐儿叫到自己的书房来,没看到媛姐儿在屋子里临摹纪慕云几幅画的情形,便以为“珍姐儿嫁了之后,弟弟在家闲来无事,指点次女的绘画”,曹延轩确实也夸奖过媛姐儿的功课。
想不到,媛姐儿是跟着纪氏学的。
老七这个人,真是....一天到晚地,也不知在想什么,曹延华无可奈何。
其实曹延轩是很关心姐姐的,喏,之后数日,天气越发寒冷,夜间滴水成冰,他不放心,叫来把自己的护卫首领:“等大姑奶奶动身,你带四个人,跟着一道去吧,大姑奶奶到家再回来。”算了算日程,又说“回程怕是进了腊月,你们几个月例双倍,赏钱单算。”
这么一来,护卫自是欢喜。
曹延华也在计算返程的时日,对六太太说:“若能等到六郎就好了。”
六太太比她还期盼丈夫回来,嗔道:“这个人,走的时候说,最迟九月底便动身,如今都快十月底了,一点谱也没有。”
曹延轩表面不提,心里是最虚的:大概,六哥找不到高僧,耽搁了时候?曹延轩想不出办法,只能盼着曹延吉早日死心,早点回来。
再过几日,曹延吉依然没有音讯,不单六太太,曹慷也焦急起来,和三人商量:“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回程的船沉了?
京杭大运河通航多年,往来有漕帮、各地官府经营,成百上千条船往来于南北之间,每年都有几个倒霉蛋沉船、丢货、送了性命。
六太太想想就心惊,往日精明一个人,如今手足无措:“金陵的信也没有。公爹,莫不是出了事?”
曹延华安慰两句,一时也没办法,便出主意:“伯父,您看,派个人沿着河往回走?”
水路不同于官道,大多船只沿着河岸航行,并不驶到河心,夏季雨水不断,冬季冷风四起,水面又有雾,想在辽阔的河面发现对面自家的船只实在太难了。
曹慷是明白的,可事关亲生儿子,不愿也不甘心在府里什么也不做,便同意了,叫着府里的管家。
若是六哥因为自己的事,出了什么不测....曹延轩不敢想,蹭地站起身:“伯父,我回去一趟。”
那事情岂不是回到原点?曹慷皱着眉,挥手示意侄儿坐下,一时间,四人各说各的,屋里乱糟糟,守在门口的小厮敲敲门,大管家喜气洋洋地进来了,欢声道“老爷,守在码头的张三回来报,说六爷回来了....”
六太太一口气松了,哎呦呦地坐在椅中,眉开眼笑地,曹慷三人也同时卸下心上巨石,一个倒背手训道“这个老六!”一个笑道“可算能见六弟一面”,一个欢喜之余,有些好笑地想“要好好感谢六哥一番”。
大管家等三人说完了,继续道“老爷老爷,还有好消息,三爷三太太来了,七爷家的四小姐四姑爷也一道来了!”
珍姐儿?一时间,曹延轩愣在当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在通州码头驿站某家客栈外面下了马,把缰绳抛给跟来的护卫,大步踏进院子。
彼时天气已冷,一张嘴就冒出白气,守在屋檐下的丫鬟直搓手,见到他忙忙进屋,又钻出来掀开帘子。
果然,正屋里的除了六爷曹延吉、博哥儿齐哥儿之外,还有一位身穿竹叶色长袍、唇上微须的中年男子,不是远在金陵的三爷是谁!
“三哥,您也来了!”曹延轩向三爷行礼,转眼间,三爷两个儿子也在,又向六爷深深一揖,“六哥一路辛苦,小弟这厢,谢过六哥。”
曹延吉一如既往的呱噪,用秋扇拍打着掌心,哼哼着“老七,做哥哥的为了你,把鸡鸣寺上上下下翻个底朝天,够意思吧?”说到这里,他见屋里人多,转开话题“算了算了,你忙你自己的吧。”
曹延轩顾不得别的,把三爷拉到一边,还没开口,三爷就拍拍他肩膀:“老七,六郎本打算,九月底就回京城,偏偏,偏偏珍姐儿说,要来京城找你。六郎没办法,和我、老五商量着,多等了几日,让珍姐儿好歹满了四个月,这个月初才动身。”
于是,才拖到今天到京城。
来的路上,曹延轩已经猜到一些,皱着眉:“她那个身子骨。我告诉她明年开了春再来,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这些话,做父亲的可以说,做伯父的就没法讲了。三爷叹着气,反正人送到了,有做父亲的接手,他和三太太就轻松了。“珍姐儿和孩子在西厢房,她三伯母也在。”
曹延轩转过身,还没迈步就被三爷抓住肩膀。“老七,花家那边,你要有个打算。”三爷斟酌着,压低声音:“这段时日,珍姐儿在府里闹得不像样。”
曹延轩身子停顿,点点头,便出了屋子。西厢房檐下站着一位形销骨立的白衣青年,离得远远便朝他一揖到地,“见过岳丈大人!”
是花锦明。
曹延轩紧走两步,双手把女婿扶了起来,温声道:“好孩子,这段时日,你辛苦了。”
说的是花锦明从年初起,在金陵、南昌乃至京城之间奔波,花希圣事情尘埃落定,又从南昌回到金陵,如今来了京城。
花锦明鼻中一酸,低着头说不出话。曹延轩见他衣衫单薄,人又瘦骨伶仃地,便解下自己的玄色出风毛锦缎大氅,披在女婿肩膀。
进了屋子,热气泼面而来,屋角放着四个炭炉,西次间三太太喜滋滋的声音传出来“外公来了!”
一个穿着珍珠灰素面小袄、月白百褶裙的年轻女子从贵妃榻扑过来,大声哭道:“爹,爹爹!”
是珍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