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今夜齐朔却亲口告诉她,他召她回来,是不需要她了。
因为他要杀人。
杀人不需要她。
甚至这道杀人的谕令,早在她还没回来之时,就已随着杨乃春到达临昌的消息,传遍了全军上下。
南人何辜?
他们本就因积贫而苦弱!
只是为了省去元应时从北地运粮的成本,他们就该去死吗?
就因为他们运道不好,生在南地?
齐朔与她所不耻的柳家人,又有何异?
不择手段,不顾苍生苦楚!
在此时,所谓笑话不笑话,她聪明不聪明,虚妄不虚妄,都无足轻重了!
重要的是,她之前觉着自己不配理解齐朔。
而她现在,再不想,再不愿理解他了!
她要理解的,是仁德贤明的将军,绝不是齐朔这样不顾人死活,冷酷的怪物!
他怎么能?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韶声蜷缩在被子里,抱紧了双膝。
锦被轻暖,却仿佛浸过冰水,压在她身上如巨石,重逾千斤。
她的眼睛睁着,却既不愿摘下齐朔蒙着她眼睛的帕子,也不愿掀开盖在头上的被子。
直到天明。
而齐朔自这次走后,也再也未回来。
南征军大捷,顺利渡江,于石晴顺江而下,一路向禄城进发,拟定赏赐,修补计划,占据了齐朔全部的心神。
但除了事务繁忙,相比从前,他还是有了不同寻常之处。
——他不再与韶声同宿,而是日日宿在书房的侧厢中。
韶声心神不宁,心中郁结又想不出解法,每日浑浑噩噩,只知被人唤起身,被人催就寝。
且一旦有了不愿理解将军的想法,便不再关注他回不回了。
自然发现不了齐朔的异常。
但她的贴身侍女们却是很敏锐的。
见韶声油盐不进,紫瑛同观云又想到了别的办法:或许能先去将军处打探些口风。
便辗转委托到吹羽,终于与元宝通上了气,希望他能帮忙在将军与夫人之间周旋一二。
元宝本不想趟浑水,可想到韶声最初的知遇之恩,和她在平江府出的力气,最终还是应下了这个令人为难的请求。
他回到中都后,便知道了将军接下来的布置。
夫人在平江府时,为运粮的方案,夙兴夜寐,其中许多辛苦,他都看在眼里。
如今说弃就弃,心血全废。换位思考,若是他自己遭遇如此情况,心里也会因不平而闷堵。
但夫人毕竟是将军的内眷,自己也不是当初的小厮。
他若要开口说和,必须征求将军的同意。
“紫瑛姐姐,多谢抬爱。只是你所嘱托之事,我原原本本地通报将军。”元宝坦诚相告。他对着紫瑛,仍然用旧日的称呼。
紫瑛一听,这怎么行?
她只是想探探口风,若让元宝全告诉了将军,不仅自己卖了自己,连夫人也卖了。
唯有自我安慰,元宝好歹还告诉她了,若应下她的请求,却直接跟将军说,可真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她便强笑道:“金将军折煞奴婢了。若此事不成,那便不麻烦将军了,求将军千万莫将今日的请托说出去。”
元宝:“自然。”
紫瑛:“真是麻烦将军白跑一趟,那我先回去了?”
元宝正要回礼道别,却被斜插进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
“回去做什么?”竟是齐朔!
紫瑛本将元宝约在将军府花园后的的一处角门,想着此处僻静,除清晨往府里送货的牛车,鲜有人至。
却从不曾想过会碰上将军!
也不知她与元宝的对话,将军听到了多少。
紫瑛顾不得深想,对着齐朔低头便拜:“将军恕罪,奴婢知错。”
“何错之有?”
齐朔嗤笑。
脸上温和的面具碎了个干净。
“错……错在……”紫瑛全身都在发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将军,威势骇人,使她不由得两股战战。
还好紫瑛低着头,一眼也不敢多看。若叫她看见齐朔此时眼里睥睨众生的戾气,说不准要吓得软倒过去。
“将军……”元宝本还想上前解围。
齐朔面无表情地瞥向他。
“属下失言。”元宝也低下了头。
“好了。向你的好夫人说去吧。她来了。”齐朔不耐烦地看向紫瑛的背后。
顺着他的视线,韶声当真从院中追来了。
她早晨见紫瑛状态有些不对,从观云口中套了许久的话,才知道她去干什么了。
一得到消息,便往此处来了。
她走得很快,到了无人处,想着也无需注意仪态,甚至提起裙子开始小跑。
裙摆随着她的动作小小地扬起,脸颊跑得红扑扑。
只是见着不远处的齐朔,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夫人怎么不跑了?”齐朔两三步便走到韶声面前,抱着手臂,冷冷地问。
韶声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想通了?”
韶声猛然抬眼,眼底涌上不可思议,脱口而出:“我当年真不该救你!”
齐朔又嗤笑,看上去毫不受她影响:“他们不死,天下却再无余田来种粮,养活他们嗷嗷待哺的嘴。难道又要他们杀将起来,再壮大势力,将我推翻去?人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
彻底不再装成元贞公子了。
将他从来都隐藏着的,懒得瞧庸人一眼的真正心思,全然地表现在了脸上。
他这副样子,韶声只在旧日的小院里见过。
一时竟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元宝见不得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大概知晓了他们在争执些什么,便急忙赶来圆场:“夫人,将军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南朝如今民不聊生,现在还安稳活着的人,都是靠吸人血才能维持如今的生活。夫人忧心的无辜百姓,早被他们害死了。将军此举,正是为无辜枉死的苦命人报仇,是为民除害。”
韶声却不买账,她盯着齐朔的眼睛:“为民除害?半个平江府的田地都给方必行占去,这时怎么不为民除害了?”
“你想听什么?”齐朔迎上她的目光。
“金晖,你带着人先下去。”话虽说给元宝听,但他与韶声对峙的意图却分毫不让。
良久。
齐朔眯起眼睛,目送元宝等一干人远去的背影,又开了口:
“方必行可有让人活不下去?既没有,与我何干?便是日后平战止戈,天下之人又多了起来,方必行之流行事肆意,真叫人都活不下去,又与我何干?到那时,我早已成一抔黄土。”
声音淡漠,正如他此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