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韶声战战兢兢地咬着笔杆,将自己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才终于写好的发言递到齐朔眼前,何泽生不知何时已挪到方必行身边坐下了。
他满怀诚意地致歉:“方老,之前施霖说话多莽撞,多有得罪。只是职责所在,并无冒犯方老的意思。万望方老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方老难处,但我所提之举措,于方老乃是利大于弊。”后面这句话,他说时将声音压得极低,而周遭环境嘈杂,故而只有方必行能听见。
方必行这才转头看向他:“何先生何意?方某年纪大了,听不得这些弯弯绕绕。”
听上去不仅不愿搭理何泽生,甚至余怒仍未消解。
“不知方老可否随我去外间详谈?”何泽生好脾气地道。
方必行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半信半疑。
竟当真起身随着何泽生出去了。
何泽生特意选了西侧的一个角落。
离正堂不远,但确实是僻静,即便下人来来去去,也很少有人往这边来。
站定后,他问方必行:“方老新来北地,可是觉得舒腰伸臂,不如原先那般自如了?”
方必行冷笑:“若何先生是为此而来,方某无话可说。”
何泽生:“方老误会了,泽生当真没有任何冒犯之意。只是今年这场仗,对方老而言,确实是最好的机会。”
“将军征禄城的心意已决,今年是一定要拿下的。我想,方老应当再等不得了。”
方必行心下一凛:“什么?”
这才肯沉心听他说。
“所以你要我助你?”他追问。
何泽生摇摇头,诚恳答:“半个平江府,自尉陵至临昌,良田万顷,皆在方老名下,能全力保障大军南下后的消耗。泽生若要强占,那是贪天之功。”
方必行听罢,面色愈发肃然。
不禁低头沉吟。
何泽生也不催,静静等他想好。
半晌,方必行抬头,面上神色一转,仿佛前刻的龃龉,从不存在。
慈眉善目地笑道:“好。若是老夫近日设宴,何先生愿不愿赏光?”
何泽生也笑:“自然。方老之求,泽生无有不应。”
二人说完,又悄悄回到座上。
这时,齐朔正在帮韶声看她写的东西。
韶声从他接过纸开始,就再没抬头了。她不敢看他。
自己浅薄的见识放在将军面前展示,还要等他评点,这样的过程对她而言,是极难,也是极煎熬的。
她甚至埋怨起自己来:
为何要在冲动之下,做出这般不知所谓的怪事?
还不如早早趁机躲出去。
可是此刻,纸也交上去了,再没办法后悔。
只能像只待宰的羔羊,等着齐朔悬在她头上的铡刀落下。
齐朔看完韶声的大作,却不做什么评价。
只说:“可以。”
韶声猛然抬头:“真的?”
她心中忐忑。
齐朔:”真的。但要你自己找时机说,我不会表态。”
他将纸张的卷角和褶皱用镇纸压平,一张一张整理好,还给韶声。
“好、好。”韶声诚惶诚恐地接回她的纸。
齐朔暧昧不清的态度,使她心里一直没底。写得到底对不对?到底能不能说?她不知道。
唯有攥着柔软的纸边,为自己打气:都做到这份上了,可不能半途而废。
就算说错了又要什么紧?
她一介女子,本就不该参与将军的军政大事,只是被齐朔强留在此地。
堂下的列位将领谋士,她甚至不知是否还能再见。
他们就算要笑话,也不可能当着她的面。
不当着她的面,那就是没有!
况且,她要说的话,未必一定招人笑话。
无论如何,她自己觉得是很有道理的。
韶声沉浸在自我鼓励之中。
却并未发觉,她早就将和柳韶言较劲的初衷,抛在了脑后。
她现在是在和自己较劲。
三刻过去,众人重新开始议事。
方必行不再反对了。
杨乃春渐渐担当了主持之责。
齐朔面上虽一片认真,但只笑着作壁上观,并不出言打断。
韶声便是抓住此时的机会,举起手,弱弱地开口道:“我……我有话说。”
声音不大,却如同一颗石头,“咚”地一声,敲碎了平静的水面,引起阵阵涟漪。
原本尚算激烈的争论骤然停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上首。
也不知是看齐朔,还是韶声。
这让韶声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缩了回去。
心里直打退堂鼓。
他们是在等将军应允吗?她也忍不住要旁边看了。
可齐朔仍如先前同韶声说好的那样,不出声,不表态。甚至脸上连一贯挂着的微笑,都消失了。
美丽的脸如同一把锋利的兵器,极薄极锐的刃尖嵌在石中,便是从松动的缝隙之中透出的一丝寒气,就要使这方寸之间的诸人,大气也不敢出。
韶声的手指在袖口摩挲。
她本想伸手去扯齐朔的衣摆,让他说些什么。
但见他这样,手掌伸出一半,又犹豫了起来。
他会答应吗?她想。
好在韶声还没犹豫出个结果,吴移便打破了寂静。
“夫人有何高见?请不吝赐教。”他向着她恭敬行礼。
其余人见吴移开了口,齐朔也毫无阻止的意思,便也接在吴移后面,等韶声发言。
——场面终于不再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