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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宣扬 圣贤(1 / 2)

中大夫默然沉吟了良久, 终于从长袖中摸出了一份帛书,递给了刘爽。

“还请刘公勿要外泄……”

“外泄?”刘爽呵了一声:“老夫就是外泄出去,以满朝公卿的智力才力,又有几人能看懂呢?老友, 你就是再谨慎保密, 也不过浪费精力么。”

纵以中大夫的亢直, 都被这横扫百官的暴论噎得实在无语。他默了一默,只能道:“这帛书颇为艰深……”

刘爽眨了眨眼,没有立刻开口驳斥。说实话, 他相当怀疑汲黯的眼力, 恐怕未必能判断出什么“难易”;但刘爽毕竟是搞过几年数学的人,知道这玩意儿的难度迥然超出常理之外, 实在不是人力可以揣度的。搞不好汲黯真能给他整出个什么大活……

于是他默不作声展开了帛书,三两眼扫过帛书前微言大义的哲学理论,径直跳到了正文部分,阅读那简单明了的“布袋原理”。

果然行家一出手, 就知有没有。刘爽仅仅思考了半刻钟,便毫无困难的得出了结论:

自己绝对解不出这道题。

于是他果断往后翻了几页,又看到了一道表述得极为清晰又极为简单的题目:

【请证明, 可以用五种不同的颜色为任一幅地图染色,相邻区域都要染为不同的颜色】

刘爽再想了一想, 然后……然后翻到了下一页。

·

刘爽将帛书哗啦啦翻得风生水起, 神色从容而又淡定, 隐约还有睥睨天下人物的不屑。如此过目如飞,迅疾浏览一遍后,他终于将帛书合上,随意丢在了几案上。

“有答案吗?”刘爽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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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 天幕还没有缺德到不给数学书附答案的地步。汲黯虽然被整得有些无语,依然从长袖中抽出了帛书附带的答案,随手递给了刘爽。

刘爽迫不及待,接到绢帛后立刻展开,如饥似渴的从头浏览,一开始看到的便是:

“不难证明”

“易得”

“显然”

刘爽:…………

——这是几个意思?

他当初与张丞相编《九章算术》,尚且知道详细描述解题的思路,举一反三,归纳总结;这帛书怎么能用“显然”来推搪?!

楚元王幼子咬牙切齿,两眼突出,难以遏制的生出了羞怒之情——他在数学上颇有天分,也因此崖崖自高,视满朝公卿蔑如也;但在这一张薄薄的绢帛之上,刘爽却愕然体会到了某种智力被碾压的陌生痛楚。

不过,这帛书虽然满篇“易得”,但遣词造句还是尽量平和中正,显然还是尽力想让读者看懂。换言之,刘爽的懵逼与疑惑,仅仅是因为他太菜而已。

……楚元王幼子愈发的不爽了。

他随手抛下绢帛,冷冷开口:

“这还是得要墨家的人来参详参详。”

中大夫微微皱眉。墨家精擅百工术数,自然是解决此事最好的人选。但汉兴以来,墨家渐渐隐匿于游侠之中,而今还能在哪里找到墨门的高士?

“这恐怕不是片刻间就能招致的……”

“不必担心。”刘爽淡淡道:“有这么一本帛书在,墨家诸生中总有读术数读入魔了的人,肯定要忍不住钻出来。”

·

皇帝千辛万苦,支付如此高昂的价格而求取到天幕的帛书,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让刘爽与墨家领略数学的魅力。元朔元年的十二月,与中大夫密谈后不过数日,皇帝便在上林苑内召见了远征归来修养已有多日的大将军卫青,及近来显贵非常的御史大夫公孙弘。

这两位都是随侍的重臣,皇帝寒暄数句之后,便命宫人送来了两筒竹简:

“前几日有人上书言事,词句中似乎颇有可采。朕命侍中抄录了两份,想与诸卿议论议论。”

大将军与御史大夫一齐谢恩,小心打开了竹简:

驳董生疏】

自董仲舒开宗立派以来,普天下驳斥非议他的文章不在少数,朝廷日日都能收到奏报。但今日皇帝令自己读诵此文,不知有何用意?

两人不敢妄自揣测,仔细读了下去。

奏疏的开头颇为老套,无非是引经据典批判董仲舒将天道人格化的观点,引用周公召公所谓“天道无亲”、“天不可信”的论调,攻击天人感应说的根基。除辞章华美以外,并无异样

但行文至中途,奏疏的笔锋却骤然一转,开始议论起了真正的“天理”、“天道”。什么是天道?无所不覆无所不载,皎皎如月映照万物,才是天理本来的面目!

正所谓内行见门道,卫青还只是隐约有所领悟,跪坐在身侧的公孙弘却已经是双手微颤,乃至于额头都隐隐渗出汗珠了——公孙大夫素来有处事不惊的镇定,而今竟失态成这般模样,可见内心的激流有多么猛烈。

御史大夫强作镇静,以衣袖遮掩双手,继续读了下去。

阐述天理的明月论,建构起完整而恢弘的世界观后,奏疏立刻引入《礼记》中格物致知的方法论,而后便一个一个的扔出惊天巨雷:

“百姓日用即道”,“人皆可以为尧舜”,“以实用实学而求道”、“格万物之理”……

这些理论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两千年来最顶尖的智慧所锻造打磨而成,如此不计代价不顾一切的尽数抛洒而出,真是砸得公孙大夫头晕目眩张口结舌,大有思维信息过载的痛楚。他匍匐在地连连喘气,瞪着竹简上细密繁琐的小字,只觉得脑子都是木的。

——公孙大夫谄媚归谄媚,眼光却还是超一流的。正因为是超一流的眼光,才一眼看出这奏疏抒发的是何等石破天惊的观点、高妙绝伦的体系。如明月论,如“日用即道”、“实用实学”之类的论调如珍似宝,寻常人仅仅提出一个,便已是黄钟大吕、当头棒喝,足以警醒当世留名史册,升华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名人高士。但现在——现在这些观点却像不要钱一样挥洒喷涌,真让人有一种被稀世珍奇掩埋壅塞的茫然错觉。

提出一个好理论是名士,提出两个好理论是贤哲,源源不断撒出这么多绝妙的观点,此人是想做圣人么?!

公孙弘就是公孙弘,在仓皇茫然之中,依然准确把握住了奏疏的重心——显然,此文的作者意在言外,看似是在批董仲舒批天人感应,但杀鸡用此牛刀,摆明了是要借此建立新一套理论体系。

批董仲舒倒无所谓,天下士人早就把董生批了个透彻;但要建立新的理论体系,却非得看皇帝脸色不可了。

御史大夫深谙此理,于是抬起衣袖稍稍擦拭汗水,抬头瞻望盘坐的皇帝:

“陛下,不知……此疏是何人所上?”

皇帝微微一笑。

“是中大夫汲黯上呈的奏疏。”他道:“只是,汲公说自己体弱昏迈,笔力不足,恐怕污损了这篇文章,因此只是口述了大意,让东方朔为他代的笔。”

闻听此言,侍立在皇帝身侧的太中大夫东方朔面无表情,唯有垂目不语。

这篇文章的确是他代笔,但却是中常侍春陀奉旨传给了他一张薄薄的帛书,以口谕命他照着帛书大意敷衍成文。虽然春陀口称这帛书来自汲公,但他横看竖看也在绢帛上看不出汲公的字迹,只能不闻不问,装聋作哑而已。

公孙弘不知内情,当然大为惊异:

“臣,臣还以为汲公敦厚长者,不屑于这些辩难经义的功夫——”

“敏于行者讷于言,真正笃学有德的人,也未必就要多说什么。”皇帝淡淡道:“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意在斯矣。”

说罢,他有意无意的瞥了东方朔一眼,震得太中大夫愈发不敢抬头。

显然,以老刘家刻薄寡恩的本性而言,皇帝数日前对汲公如此温厚殷勤、赏赐有加,绝非无的放矢。

这十几日以来,皇

帝反复斟酌,意识到要增强国势、消弭未来巫蛊之类的祸乱,便必得重用工匠百业之人;但要平息朝野对工匠出仕的议论,便必得开创一套全新的理论体系,由上而下变革思想。而今新的理论体系已经记载于帛书之中,但要如何宣扬这体系,却实在大费周章。

以现今的风气而言,大汉讲究的是“先德后才”,要想著书立说宣扬理论,道德必得无可挑剔。可天子环顾左右,身边亲近大臣却多是文法酷吏,道德修养只能说颇为拟人;让这群货色宣扬新学,怕不是得把好好的学问染成一泡烂污。想来想去,也唯有汲公正色立朝,天下闻名,操守上绝没有一丁点的污损,可以担当这个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