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的确很脆弱。
但万姿这种人,再脆弱也不会说。从浴室出来,她已经恢复平日的自如本色。
梁景明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便一起去他弟弟家,探望英雄妈妈,Nana。
Nana也跟梁景行在一起很久了,我见过好多次。她粗眉翘鼻,身高腿长,是个模特,留着一头精灵短发,看起来非常鬼马。
实际上也是,与医生评估完风险后,她选择居家生产;也是她说,我可以来探望新生儿。
“为什么不?家养宠物都很干净的,老二还是表哥。”
于是,我第一次见到了我人类表弟。
他好小,没有毛,肉粉色,正在安详地酣睡着,全身一股奶香味,但如同某种被剥了皮的小怪物,看起来有点吓人。
显然被吓的不只有我,当梁景行问万姿要不要抱抱孩子时,她直接后退两步,把梁景明推了出去。
“我来试试。”
梁景明倒挺积极,从弟弟手中接过孩子。
可小婴儿只有一点点大,他又实在高得很有存在感,抱法也不怎么熟练,很像认真地揣着一包糖炒栗子。
他看起来相当好笑,可我们都笑不出来。
因为他太认真了。
低眉俯首,他的眼神软过裹孩子的襁褓。堪比我一个朋友——冯乐儿那只威风凛凛的杜宾犬Wolfgang,它第一次遇见小猫咪时,也是目不转睛地完全呆住,热情又无措,只有尾巴狂摇。
时不时,梁景明还看向万姿,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可万姿全然没有留意。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食指,轻轻碰了碰孩子肉乎乎的手。
小婴儿握住了。
没有人出声。
我们都屏起呼吸,望着他们相连的地方,任由心脏擂鼓般用力泵血。如同浸在羊水里,劈头盖脸都是一种眩晕又温暖的感觉。
即便溺毙,也心甘情愿。
“他好漂亮。”
万姿的眼睛亮晶晶的,梁景明也是。
“嗯。”
相视一笑,他们两大一小,完美得简直像一部电影的大团圆结局。
屏幕会慢慢暗下去,王子公主即将过上幸福的生活,观众可以沉浸在片尾曲里,然而——
“废话!”
梁景行从俩人中间探出头来,眉飞色舞一边揽住一个:“也不看看他妈妈多会挑老公!”
最后,故事结尾是弟弟叽哇乱叫,被梁景明修理了一通,给带出去了。
于是男人在厨房备菜做饭,女人坐着喝茶聊天。我和万姿看Nana用泵奶器吸乳汁,她的乳头已有皲裂的迹象,不过一晚上的功夫。
“你好厉害。”帮她拿着沉甸甸热乎乎的奶瓶,万姿仿佛被这分量烫了一下,“好了不起。”
Nana笑:“说得我好像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生孩子本来就很伟大啊,而且很勇敢。”
万姿倒很郑重,近乎敬畏地望着Nana。
“关键你还是模特,你的身体和工作直接挂钩的……之前你跟景行交往的时候,我听他说你连对结婚都不感兴趣。”
“你到底……怎么下的决定?”
咬着唇,Nana没有说话。
刚经历完生产又是素颜,她的脸色不算太好。可挑了挑眉,歪头注视万姿,她仍是精灵古怪的样子。
“你知道我跟景行怎么在一起的吗?”
“不知道。”
“那时候我们在伦敦,他是我date的男生之一,本来只想搞搞暧昧什么的,你知道他这个人蛮好笑的……”
“但有一次,我跟另一个男生吃晚餐,饭后甜点是块芝士蛋糕。我是从来不爱吃甜食的人,我都觉得美味极了。”
“结果就跟条件反射似的,我立刻发消息问景行爱不爱吃芝士蛋糕,外带了一块,兴冲冲赶去他家……”
“然后我在路上突然意识到,他是我分享任何东西时,无论是食物还是心情……第一个会想到的人。”
“He's The One.”
我望着这两个女人。
她们的笑容渐渐浮现,心照不宣。
我发现雌性人类似乎自有一套语言系统,好比我们狗用气味沟通。万姿和那个韩国女人,她和Nana,有些话,只有她们彼此能感同身受。
就像Nana又说——
“那天晚上,我就和景行表白了。跟他在一起,我会想经历更多事情,或者说,所有事情我想跟他一起经历。”
“我想看看跟他生的小孩是什么样的,一起给小孩换尿布,教小孩写字讲话,送小孩去读大学,然后在回程途中两个老人家抱头痛哭……”
她的笑意如潭,有细碎光芒闪动。
“这么想想,我是变了很多。”
“现在对我来讲,结婚、生小孩只是一块又一块的芝士蛋糕,景行可能不喜欢,可能不觉得好吃,可能我们会因为口味不同,吵到过不下去……”
“但我第一个想分享的人,一直都是他。”
“这永远不会改变。”
我想我忘不了这个晌午,又是让我一个记忆犹新的时刻。
阳光照在米色窗帘,织成暖金色的网。小婴儿在熟睡,嘴边有晶莹的口水,两个女人压低声音聊着天,面容光洁。一切像是人类电脑的系统自带屏幕壁纸,平静安详,近乎永恒。
只不过,万姿的眼睛慢慢红了。
“啊?怎么哭了?”
泵完奶一抬头,Nana被吓了一跳,连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你还好吗?”
“没事没事……我可能要来月经了,今天情绪特别……我不知道……”
赶紧擦了擦脸,万姿有点不好意思。挤出笑,可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你和你的小孩,都太美了。”
“……你该不会该改主意了吧?”
察觉到了什么般,Nana眯起眼睛,很是迟疑。
“难道你想要小孩?”
想要小孩?万姿想要小孩?这怎么可能呢?
狗是没法笑的,我只能佯装很热地张着嘴,可冷不丁差点咬到舌头,只听见万姿开口——
“我不知道。”
我惊呆了,扭头看向万姿。
她对着Nana轻声,却低垂眼眸。
“今早梁景明还问我,要送给你们的礼物里,为什么多了一双婴儿袜。我跟他说是我想买包,随便凑数挑的配货。”
“其实是大半年前我逛街,经过橱窗,突然觉得里面挂的这双袜子太美了,太可爱了,完全想得到一个小孩肉嘟嘟的小脚穿着它,小脚趾头在里面动来动去……然后我就发失心疯买下来了。”
“那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怀孕,也不知道买这双袜子要干嘛。我甚至把它藏起来,好像它是我用来杀人的凶器,一想到就心很慌很难受。”
“但我知道,我想拥有它。”
自嘲一般,她短促地笑了笑。
可这笑声宛如质量欠佳的烟花,潦草一亮又仓皇下坠,看得人很是寥落。
甚至还是令人失望地。
“而且我现在测有没有怀孕,安全了没有开心的感觉。当年我跟梁景明刚结婚,他本来是要去结扎的,手术都预约了,但最后一刻我取消了……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我,不要做这件事。”
“果然我现在年纪越来越大,我突然开始觉得婴儿用品可爱,婴儿可爱,一看到你的小孩,我都能感觉到我自己催产素荷尔蒙什么乱七八糟的急速分泌,受不了了……我一直认为我没有母性,从来对当妈没兴趣,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
语气焦躁起来,万姿抵着额头。
而Nana覆上她另一只手。
“我觉得你未必后悔了,你只是在害怕。”
“你在害怕你现在坚持不要孩子,总有一天你真的后悔了,但时间晚了,你的身体已经不适合生育。这种选择一旦做出,就没有回头路,你不知道有没有做好准备。”
缓缓抬起眼睛,万姿点了点头,神色仍是无助,即便舒展开来。
何况Nana只停顿了片刻。
“不过从另一方面说,你有做好生育的准备吗。”
“你看看我的胸,现在已经变成这样了。”
她托着她的乳房,像医生展示一个器官结构模型。
“乳头在变大,破皮,我无时不刻都有涨奶的感觉,开始隐隐作痛,我觉得我快得乳腺炎了,我看网上有些孕妇说,涨奶涨得睡不着,甚至要用牙签通……”
“就算我没得乳腺炎,但乳房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很容易长妊娠纹,更别提这些青筋,我以后怎么接bra广告?这还只是胸,如果你想,我还可以给你看我像吃猪肚鸡一样被剪开的会阴……”
轻快而冷静,倘若不是在说自己的事情。
笑着在两边乳房画圈,可Nana望进万姿的眼眸。
那是一种我辨不明的神情。
“你说我伟大,这就是两个伟大的勋章,永远挂在我的胸前,这辈子摘都摘不掉。这种选择一旦做出,同样没有回头路。”
“这样的伟大你要吗?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这次万姿没有说话,更没有点头。
脸色非常苍白,她畏惧般避开目光,一如方才拒绝拥抱小婴儿。
这有新生儿的地方,瞬间死寂得像个坟场。
什么平静什么安详,仍在持续,也早已消失。我突然觉得,说不定对人类而言,平静就是绝望的一种。
也许大多数人,都生活在平静的绝望之中。
“无论如何,我做了我的选择,我不后悔,至少截止目前来说。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自己怎么想是一方面,但毕竟你不是一个人过日子……”
刺破沉默,用轻柔的口吻。
Nana仍旧覆着万姿的手,像在不经意间,让她无处可逃。
“关键是,景明知道你的想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