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千愿还是第一次见到独属于自己的私人感情被拿到长辈面前说,此处的长辈当然代指关楠关姗两位姐姐。
但这段的私人感情也已是过去时。关千愿是个懂得感恩戴德的人,帮助过自己摇摇欲坠小家庭的恩人即使与自己有过不乐观的短暂感情,她自知莫名不自在,双手无处安放,也断然不会上去干扰人家与家姐叙旧。
初进门时沉琮逸的调侃被自己一个轻飘飘的笑容和“好久不见”化解。关千愿冷静走到床头柜帮关姗给姐姐倒了杯水冷着,紧接着从果盘中翻出只放软的香蕉,干脆一屁股坐在靠墙的沙发上安静剥皮,甚至翘起不习惯的二郎腿,第一口入嘴前抬脸冲他灿烂笑笑,说:“你们聊。”
沉琮逸目光追着,看她一连串无缝衔接的动作,未置一词。床上的关楠倒是笑骂一句:“坐没坐相。”
关千愿松口气,自认关楠这是把他当成客人对待了。也不知为何要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听姐姐与他相谈甚欢,话语间带着喜悦与赞赏,也没往细里听,只知道关楠今天精神头不错。视线扫过小茶几,见上面除了自己带的两袋水果外还有另外两袋,多半是他带来的,一袋敞着口,能看出来似乎是火龙果与猕猴桃,另外一袋看不出是什么——他倒是懂关楠这个人与探望病患的艺术,没整那些华而不实的补品,也没当人傻钱多的冤大头,把医院门口的天价果篮傻不愣登提进来。
还清楚记得两年前自己初回国与他在医院偶遇那次。她对沉琮逸幼稚又霸道的强迫行为退避三舍,上前与他搭话前,自己带了些控制不住的厌恶与反感,但沉琮逸似乎主动去充当了那个述罪忏悔的角色。那时与今天的穿搭极其相似,他在工作与生活之间仿佛有清晰明确的两种形象,平时离不开休闲装束,此人大概有一衣柜的黑灰双色运动裤,连脚上也是几个潮牌帆布运动鞋不重样换着穿,譬如今天穿的这双低帮黑xVESSEL,基因突变腰果花,她就没见他穿过。
关千愿吃完一整根香蕉,无所事事到连香蕉皮上的韧皮束都一板一眼拽下来迭在一起。听见关楠低声道谢,久违抬头,瞧见沉琮逸正对姐姐探过身子,伸手小心将她唇边制氧机管子上粘着的猕猴桃皮捻了下来。长裤因为屈身的原因露出一小截结实有力的脚踝,肤色却不是与别处统一的浅麦色,想必是晒太阳时不小心遗忘此处。她看他重新端坐回去,还是背对着自己,穿戴整洁,腰背挺得绷直自然,谈吐也从容大方,心里默默思忖着,这种人一般颇受长辈欢迎。
似乎是印证她心中所想,不久,六点一刻来换班的护工进入病房,关楠温声开口道:“千愿,带小沉快去吃个饭吧,来看我这么久肯定累了。”
关千愿并未感到多意外。正常的中国人都懂基础的礼尚往来,应声接了活便转头征询二姐的意见。
关姗站在窗前看手机,啃着苹果,头没抬:“我就不去了,一会儿有同事聚餐。”
她一下噤声,陷入短暂自闭中。盯着护工打开给关楠带来的保温饭桶不发一言,等注意到他的时候,对方已转身走到沙发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兀自发愣的自己。关千愿抬头仰视他,那双眸子里只浸染了温柔的笑意。
“走吧。”
……
关千愿对晚间饮食没什么讲究,她最近体重降了不少,卡在九十斤下面死活上不去。但这与胃口关系其实不大,主要是工作强度与作息的原因。
“你想吃点什么?”两人一起等电梯,她细数着自己知道的几家餐厅,尽可能往靠近医院的位置仔细筛选,自动排除那种会对钱包造成不利影响还填不饱肚子的地点。
沉琮逸倒是无所谓:“随便。就吃医院食堂吧。”
“……”好端端的认真冥想被打断,她一时不知是该谢谢他对自己的朴实好意还是吐槽他的天马行空,毕竟哪有人蠢到请客人去医院食堂吃那些清汤寡水的简陋食物。
抬头盯着靠近的电梯楼层看,她老实解释:“医院食堂口味很清淡的,毕竟主要供病人去吃,我们平时都去职工食堂……”
“那去职工食堂。”
“……”那更不行了。现在正是饭点,她们急诊科的医生遍布各个科室,等一会儿见到了指不定还能生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来,光是耳朵就是难以承受的折磨。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六点多正是医院进出人最多的时刻,由于地点的特殊性,每个电梯还配备一位按楼层键的员工。即使为了分流多设几个电梯,以单双层停靠区分,但黄金时刻人流量不可避免,乌泱泱一堆人随着门打开齐齐注视过来,沉琮逸先行大步迈进去,转身朝外,眼神示意她赶紧进去。
所剩空间有些狭窄。关千愿低头跟进去,两人贴得极近,面前就是他温热的胸膛。人多的电梯气味有些沉闷,沉琮逸皱着眉,低头看她的发旋,下意识想要伸手揽她的肩膀,电梯响起超载警报声。
“不好意思。”从未觉得这超载声如此悦耳过。感恩解放,她默默退出来往楼梯间走,转头对跟过来的沉琮逸问道:“你能吃辣吗?”
“能。”
……
两人沿皮肤科独立检验中心大楼旁的羊肠小道慢慢走着。这边往来车辆不多,几乎都是通往边上医院家属楼的居民车辆,边上的警卫人员拉了根线,不算严谨的区分人行道与车道,由于道路狭窄,彼此间只能一前一后走着。
也许每次走在踏实的陆地上,自己的心境才会豁然开阔一些。猛吸一口空气中弥漫的栀子花香,现在是七月,还有最后一个月花期。
“沉琮逸,你不该瞒着我左子惟的事情。”
沉琮逸一直跟在她身后,盯着前面女人的背影微微出神,但对这个问题早已做了假设性回答,半晌,说:“抱歉。当时事发突然,有点急,不忍心打搅你。”
关千愿轻哼一声,无奈笑笑。还能扰乱什么,难不成指的是她当时在他怀里睡得好好的,不愿被这种事扰了清宁?
她知道对方的好意,仔细琢磨措辞,不想伤了他的心:“沉琮逸,你也许在国外待久了,不太懂国内的人情世故。左子惟发生这种事,我与他算是朋友,甚至还差一点成为员工与上司的关系。于情于义我应该去送他一程,远远的,什么都不做也好。这是中国人的礼节所在。”
沉琮逸薄唇紧抿,蹙着眉峰,听着眼前的人极力解释着人情冷暖的大道理,满脑子却是最后葬礼时所遇到的人与事,庆幸她没跟过去。勉强回过神来,记起自己初抵墨尔本时在法医中心见到沉凝,左家的人还没赶到,他率先进解剖室见到左子惟的遗体,面如死灰出去后,再也忍不住,兄妹俩抱头痛哭起来。
事发一整月,他也被逼无奈向现实妥协,回答得可能在她看来较为平淡一些:“抱歉,愿愿,我担心你会害怕。”
关千愿无言以对,笑着轻轻摇头。又念起那一天,他一言不发匆忙下床穿衣,风尘仆仆去见好友最后一面。而她却被他冠以胆小怕事的标签,自以为是的保护妥当,窝在纽约酒店被窝里做着香甜美梦。
这样的自己看起来未免太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