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千愿对着封面的小男孩了然点头,怪不得还拿着一枝玫瑰花:噢……好好读,这本书不错。
沉琮逸回得飞快,想必此刻心情不悦:不是你让我读的吗?
关千愿心脏没来由漏跳一拍,模糊的记忆逐渐回笼,她终于记起了那一段。两人侧躺着,男人宽厚温热的背自己能感触到就在后面一公分左右,有想要贴上来的想法但不敢付诸行动,忘记他说了些什么,自己直接拿这本万金油的鸡汤书当盾牌。
——有这回事吗?我忘了。
关千愿唇角微勾,不知他此时看到会是怎样的反应。自己当时就已回复得足够明确,聪敏若他,若是买了书翻到那两百多页都找不到答案,那沉琮逸二十多年的书都算是白念了。
书里写着——你若是想与人制造新的羁绊,就要冒着掉眼泪的风险。
但她这次倒是乐见其成,选择孤身一人的生活。自知全然没有掉眼泪的风险,故作轻松眨眨眼,闲闲地靠在洗衣机上,结果沉琮逸的回复还没过来,那个陌生号码的短信倒是来了。
——我是秦秀红。
闲散状态被扰乱,关千愿倏地站直身子,隔着推拉门看了眼还在客厅看电视的关姗,冷静回复:秦阿姨,无事不登三宝殿。房子的事情我们也不知全面,你先说说诉求。
秦秀红:那你姐姐还挺关心你的,还要我找到你头上来。
关千愿:所以?
秦秀红:张博礼最近公司经营不善,那栋别墅可能要去抵押。你们姐妹先申请成为第二债权人,然后写个欠条给我。一把还不了没关系,我们照按揭算。
关千愿冷笑一声:秦阿姨,那别墅在中澜区,估价可能值两千多万。我是没享过几年大小姐生活,但不管怎么着房产也是属于我两个姐姐的,那与你何干呢?你哪来的脸要?
秦秀红:关千愿,你就是这么对你继母说话的?
关千愿:你下一句是不是想说——反了你了?秦阿姨,我从小到大在你那儿受的苦还算少吗?行,现在还没见面,咱们隔着根网线说话我就是不怕你,你爱咋样咋样,就算说我是外强中干也没关系,房子的是我们自己慢慢还,就算还到死,这处我爸的婚前财产也绝对不可能分你一丝一毫。
半晌,秦秀红轻飘飘一句话发过来:不给我打欠条可以,我已经找好新的债主。
关千愿眉头一拧:谁?
又补充一句:我姐姐已经还给张伯伯一部分了。
秦秀红:我说动他了,行了吧?你看,关楠也快死了,上个月我刚偷偷探望过一次,你看她那状态,还能熬过今年吗?你跟关姗也要为自己后半辈子幸福做考量。关浩东怎么说也算你弟弟,你把欠条给我打了,这房子就横竖跑不离关家,不打欠条我还能跟着新的债权人走,你们除了本金可一分钱都拿不到。
关千愿已经忘记多久没再眨过眼,直勾勾盯着那个“死”瞧。看久了又似乎陷入语义饱和的两难境地,只觉得陌生,越发看不懂这个字。
她们本科临床从大一下学期就开始学系统解剖学,大二上学期学局部解剖学,也就是自己动手解剖。从小白鼠青蛙兔子再到大物老师,她已经完全可以做到剖完缝线收拾妥当后面不改色。关千愿甚至可以神色自若对沉琮逸说不管如何的肢体接触在他们医生看来,都是神经与肌肉的连带运动,但每当生命的流逝落在自家头上,她却总是说服不了自己,明知“万物逆旅,百代过客”的道理,一个虔诚的科学信仰分子却变得像个封建社会的老古董,漏洞百出,觉得那一刻全世界的解剖刀可能都尽数扎向了自己的胸膛。
双眼的泪腺有如火山喷发前的异物顿出感。今天自己早起化了全妆,不能抻袖子胡乱擦一通,关千愿在俯仰之间慌忙抬头看向天花板一隅,那古铜色的灯罩是新拭的,总是照得屋子里分外明亮。她在五年级之前是在这栋老房子里长大的,每天跟赵悦放学回家,表姨总是站在阳台上带着慈祥的笑看向她们。赵悦大大咧咧冲在前面,自己慢吞吞走在后面,抬头看几眼又生出怯意。自己从小被迫心理早熟,但是个人都渴求母爱,想叫妈妈的念头日引月长,可她又顾虑太多,生怕上赶着撒娇又会被看轻。可表姨的确当了她八年的好妈妈。刚柔并济的一位女性,未婚未育,每日站在阳台上等她下学回家,那伟岸的身姿何尝不算一个家的顶梁柱。
可此时此刻关千愿在表姨站过的同一地方,心境与状态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怔茽的心脏拉扯着通向四肢百骸的神经脉络,身子轻晃,有些站不稳,重心前倾,倾注在十根压向机箱的指肚,被压得泛白,想换个动作背靠上去时,秦秀红犯贱的短信又发过来。
——你短命的姐姐为你付出这么多,关千愿,你也该替她们拿定主意了。
目眦欲裂的冲动往往只在一瞬间。等短暂的失控结束时,她的拳头已不轻不重猛地捶向洗衣机活动盖板,随着一声巨响,折迭板顺势往后弯曲了一下角度。
关姗正调低音量回着同事的短信,闻声吓一大跳,扭头寻着妹妹,关千愿恰好收拾完表情走过来,手里抓着手机,冲她笑笑。
关姗惊疑不定,仔细端详她的神色:“怎么了?”
“没事。”关千愿无所谓一笑:“洗衣机踹一脚应该就好了。姐,我困了,先去睡觉。”
一脸的强颜欢笑,关姗怎么可能会信。即使自两人打小相处时间短,她也知道这孩子是个有烦心事总爱往心里憋的性子。转动卧室门把手时她看到妹妹手中的手机屏幕一闪而过,还是微信聊天界面,心中有个模糊的答案隐约破土。
……
甫一躲进卧室,那决堤的泪珠便尽数落下。一个倾身扑到床上,小脸埋进枕头,任凭无声的泪水洇湿一切。
关千愿眼角余光瞥到微亮的手机,屏幕竟还停留在与他的微信对话框。此刻完全没有心情再聊下去,可能连睡眠都成问题。
忙点开输入框胡乱敲打一番:我要去工作了,很忙的。你回旧金山了吧?那也好好工作啊。乖
临近回岗,这几天总是少不了述职。科系群里发言她总是习惯性后面跟一下自己的名字,打了个“guan”的拼音才想起来完全不用。又没删完整,发出去后才发现一个“gu”被输入法莫名其妙识别成一个“乖”字。
“……”
关千愿猛地坐起身,噙着泪盯着那行字猛瞧。鼻尖被熏染成与眼眶相似的殷红,一张脸既悲愤又无奈又崩溃,汹涌澎湃的泪水垂直涌进嘴里。
好苦。
其实她去美国留学后便慢慢很少哭了,每日被繁重的学业与打工充实着,实在是无法分出多余的时间供感官细胞分泌腺体。可后来每次哭泣似乎都与沉琮逸有关,甚至那次为了姐姐的病嚎啕大哭,也是出自于他们三个人齐齐瞒着自己。
还真是应了《小王子》里那句话。
当你与别人之间的感情有了连接,你便很难不去在意对方的行径与态度,情绪尽数投入进去,但成熟的社交禁忌就是不要有情感。当发生极大风险时,自己的情绪会因对方而发生转变,于是难过掉眼泪算是怀璧其罪,自己冒着风险做错事怪不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