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极宫办事的宫人,时至今日仍旧是战战兢兢的模样,万良见他们一个个低声下气胆战心惊地佝偻着身子,接着便叫他们都退下去了。
他甫一回头,就瞧见陛下将手中那本奏折随意往御案上一扔,站起身来。
楚蔽穿着玄色衣袍,领口和袖摆纹着金丝缝制的精致绣纹,墨发垂肩。随着他起身,敞开的领口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肩颈的两侧,露出几寸白皙的胸膛。
“陛下!”万良找到一旁架上的龙袍,想拿过来替楚蔽披上。
他无奈地默默叹了口气。陛下往日里穿的常服总是不爱绣着龙纹的裁制,那代表着金尊玉贵身份的龙袍,也总被弃如敝履一般撇在各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爱做一国之君呢。也就伺候多年的万良晓得,陛下只不过是一贯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楚蔽正随手拿起一旁案上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接着就避开双手举着龙袍就要盖过来的万良,跨步往另一侧走去。
“……诶?”万良只能收起了主子的外袍。
楚蔽几步走到不远处的台阶上,随地坐了下来。
万良眼见御案上杂乱无章的奏折堆积如山,便上前着手整理。
他眼明手快,嘴上也嘀咕了起来。
“这一日日的,不好好用膳,不好好休憩……奏折总是乱成一团……天凉了不顾衣薄,人少了仍不会唤声……”
“啧,”楚蔽朝这头看了一眼,淡淡地开口,“你怎么越来越唠叨了?老太监一个了,倒像起老嬷嬷似的了。”
“是啊,”万良接嘴道,“奴婢可不就已经老了嘛。”
日后他必是先走一步。他挂念着还年富力盛的主子。
万良坦然道:“陛下年幼时,奴婢一个人伺候你,可不就是既当公公、又当嬷嬷么。”
楚蔽对于大太监的自嘲,完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许是太极宫里的宫人们都过于畏惧他,导致满殿上下总是寂静无声。是以万良怕他憋闷,近日里的唠叨越来越多了,恨不得一个人顶上三四张嘴,力求添一些生气,给他解解闷。
可楚蔽只觉得老头子年纪大了,瞎唠叨。
少时式微。楚蔽身为皇子,却被众人皆抛在脑后,他一个人住在偏僻萧条的宫苑,本按例分配给他的宫人,也都陆陆续续的跑了。小小年纪,身为皇嗣轮落到身边只留下了一个万良。
曾经楚蔽常道,他这个太监,也真是个呆板不知变通的奴婢。
万良却淡笑着摇摇头,说自己要是也走了,殿下不就真的只有自己一个人了么。
后来的楚蔽,作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在暗地里野蛮生长,羽翼渐丰。期间所遭受的苦难,吃过的苦楚,万良是看在眼里,是最为知晓的。
那时楚蔽还曾提前畅聊过几句日后的打算。楚蔽问他,待到他日大功毕成,他这个太监要何等的赏赐?楚蔽定许他衣锦还乡,风风光光的回老家养老。
万良却梗了脖,说他回去作甚?替兄侄们带孩子吗?还不如……是啊,几乎是靠这个太监一个人拉扯大的皇子,就算说出来大不韪,但万良何尝不把自己的主子在心底当后辈似的呵护。主仆二人相扶相持这么多年,经历过风风雨雨,情谊尽在不言中。
万良快速理好了御案上的奏折,趁楚蔽还坐在台阶上,就拿着外袍盖在了他的肩上。
“地上凉,您少坐一会儿。”
“你老了,少唠叨几句。”
若接连这么说他,万良通常便会急了,反驳一句:“奴婢哪老了?”
楚蔽轻轻的闷笑了一声。老太监听不得动辄说他老了。
万良在一旁唠叨开了,碎碎念嘀咕个不停:“奴婢还没见您娶妻生子呢,到时候奴婢还要伺候您的儿孙……”
“行了。”楚蔽毫不见外地浅浅瞪了一眼身旁的“碎嘴老嬷嬷”。耳朵早晚要被这老头子磨出茧子来。
“朕还不想就寝,你去睡吧。”
不过这种话说当没说,万良就算走开了也还是会候在偏殿。
楚蔽起身敛了敛肩上披着的外袍,回到御案边自顾忙自己的去了。
万良走回偏殿,两个小内侍瑟瑟候在那里。
“万师爷,外头的……”
万良看了两人一眼:“怎么还一惊一乍的,血冲干净了就成。上上下下的都老实些,少惹陛下的不悦。”
后宫之中,最忌讳的之一,便是宫人男女有违宫规酿私情。
犯了宫规,自当受罚。更甚者还是陛下亲自点出来的,那更添监管之位的失职。陛下日理万机,还要花眼神管这等琐事,相干人等若再如此玩忽职守,小心脑袋都不稳。
再加之事出一方还是出自那边的宫人……
小内侍抖着身子问道:“那万师爷,奴婢们可需向东、东……”
万良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陛下金口玉言,‘东宫’永远是‘东宫’——你们舌头可要捋直了。”
“是是是!”
“用得着咱们替那边着想么。”万良笑不达意,多年前众人谁会料到如今是这般光景呢?
他也不再多言,提点二人道:“便是今夜,这阖宫上下的消息,也长着翅膀。”
打发手底下的人走后,万良兀自在一旁坐下,抬眼望向窗外乌黑浸润的夜空。
成王败寇。在万良这种久伴天命之子左右的宫中老人眼里,他早就懂得了认清虚实。
东不东宫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