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和傅侯爷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们这般安排,她也听话地这般照做,练了好几遍,把那几句话记熟了,今晚换了一身衣裳,过来对着安氏念了一遍。
却原来如此,她只觉得手脚冰凉,耳朵嗡嗡作响,木然地望着安氏,嘴巴动了动,那句熟悉的“娘”却再也叫不出口。
安氏终于清醒过来,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嚎叫,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扑倒在阿檀的脚下,抱住阿檀的腿,痛哭流涕:“阿檀、阿檀,你原谅娘吧,我的好孩子,娘一向那么疼你,我们母女相依为命十几年,莫非你都忘了吗?”
她不说犹可,这么一说,崔则几乎落泪:“你还有脸提什么相依为命,我们家的孩子,本来应当是捧在手心里娇养的,被你带走,骨肉分离,与人为奴,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你居然还有脸提!”
他颤抖着,朝阿檀伸出手去:“你叫阿檀吗?我可怜的孩子、苦命的孩子,我是你舅舅啊。”
反而是傅成晏,始终就那样直挺挺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好像凝固了一般。
阿檀抬起脸,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崔则、又看了看傅成晏,再看了看嚎哭的安氏,她心底并没有至亲重逢的喜悦,更多的是震惊与惶恐,一时不知所措,感觉这偌大的地方,竟不知该何处安放手脚。
最后,阿檀还是低下头来看着安氏,含着眼泪,悲伤地问道:“您怎么能这样……骗了我这么多年,您……心里当真一点都不心疼我吗?”
从小到大都习惯了,即便到眼下,她叫不出“娘”,对安氏也依然是敬称。
安氏哭得打颤,突然左右开弓,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一迭声地求饶:“是我的错,我该死,我不是人,阿檀、阿檀,我的好孩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和我的宝儿无关,我求求你,你不要怪罪她,不要迁怒她,我的宝儿,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母亲,她的孩子生下来两天,她就狠心地抱给了别人家,从此母女分离,再不相见,可即便如此,到了眼下这关口,她心心念念的,依旧是那个孩子。
阿檀僵立不动,她的脑子里乱纷纷的,一时间好似有万马奔腾踢踏,踩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咄!”崔则一声大喝,怒道:“那个该死的孽畜还想脱身事外吗?你做梦!她鸠占鹊巢,乃是此事的根源,断不可轻饶!”
“阿檀、阿檀。”安氏死死地抱住阿檀,凄厉地哭求,“你和你母亲一般,是个心善的人,你发发慈悲吧,当初崔娘子在生你之前和我说过,她梦见菩萨降临,跪求腹中胎儿平安,菩萨点头,赐她一捧檀香,可见这孩子得菩萨庇佑,无论男女,日后小名就唤做阿檀,阿檀,你既有佛缘,当布施功德,求求你了,你不要为难我的宝儿。”
这个时候,傅成晏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脸上的肌肉好像不受控制一般,在微微地抽搐着,但他却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朝安氏问道:“婉娘……她除了这个,当时还和你说过什么吗?”
这样的傅成晏让安氏感觉到了由衷的恐惧,她往后缩了缩,摇着头,心虚地道:“她还叫我放心,日后有机会,会托人在宫中照顾我……”
“她……”傅成晏好像卡顿了一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能继续问道,“没有提起过我吗?”
“啊?”安氏想了想,还是如实地道,“她和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其他,再没有别的了。”
“好。”傅成晏好像摇晃了一下,他点了点头,倏然一伸手,捏住安氏的脖子,直接将她提了起来,“那你就走吧,自己向她陪罪去。”
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包括安氏自己。
只听得“咔嗒”一声清脆的声音,傅成晏硬生生折断了安氏的脖子。
安氏的脑袋以一种怪异的角度垂下来,弯向后面,正对着阿檀。安氏好像还不太相信,眼睛睁得大大的,宛如死鱼一般,突了出来,盯住了阿檀。
阿檀骤然受到惊吓,情不自禁地捂住脸,失声尖叫。
十几年来,这个女人尽心尽力地养育阿檀长大,阿檀生病的时候,她衣不解带地贴身照顾,阿檀伤心的时候,她百般温柔地抚摸安慰,确实是如同一个真正的母亲,疼爱着阿檀。
可是,现在她死了,就这样死在阿檀的面前,死相可怖,阿檀惊恐万分,又忍不住生出悲伤之情,嘴唇颤抖着,那声“娘”依旧喊不出口,眼泪却“簌簌”地掉了下来。
傅成晏将安氏的尸体随手一扔,如同扔掉肮脏的秽杂一般,厌弃又不屑,他并没有把多余的目光放在这个死去的女人身上,而是急促地向前走了一步,向阿檀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碰她。
而他的眉宇间煞气未退,他的目光近乎凌厉,或者是狂乱,一瞬间如同弓戈利剑一般,扑面而来。
阿檀被这锐气所迫,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傅成晏霍然又止住了。
他看了阿檀一眼。他和秦玄策是同类人,执掌千军、叱咤疆场,有山岳之威,当他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带着一种风雷压顶的气势,叫人胆寒。
胆小的阿檀没出息地抖了一下。
崔则心细,见此情形,立即上前出声阻止:“成晏,你吓到孩子了,你先冷静一下,别心急。”
傅成晏粗粗地喘了两下,他有些喘不过来,甚至咳了几声,但他很快就止住了,恢复了镇定,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朝崔则略一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宫人见武安侯出来,纷纷俯首,退到两侧。掖庭令心惊胆战地侍立在一旁,头埋得低低的,当作什么也不知道。
秦玄策在稍远处,沉默地站着,面色沉静,看不出什么情绪。这是武安侯家事,他一介外人,不便插手,无论心念如何,此情形下,只能远远地看着。
而这时,傅成晏径直走过来,到了秦玄策面前,一撩衣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下猝不及防,饶是秦玄策眼疾手快,也来不及拉住傅成晏。
秦玄策急急俯身搀扶:“傅侯这是何意,快快请起。”
傅成晏默不作声,他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行动向来干脆利落,不待秦玄策扶起,他已经“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端端正正,结结实实。
秦玄策吃了一惊,马上跪下:“不敢当傅侯如此大礼,折煞玄策了。”
傅成晏抱拳,一脸肃容道:“傅某无能无用,枉为人父,可怜小女离散十九年而不得知,幸得大将军援手,使傅某不受奸人蒙骗,此高义,铭感五内,请大将军受傅某三拜,略表心意。”
秦玄策不敢受,坚持回了三拜。
少顷,两人起身。
傅成晏的脸色更加冷峻了,他年轻是个难得的美男子,长眉凤眼,如今上了岁数,平添一股肃杀之气,只觉得更加凌厉,如同剑刃。
他点了点头,道:“谢已经谢过了,那么,接下来……”
猛地一拳挥出,重重地砸在秦玄策的脸上。
秦玄策闷哼一声,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体,口中泛起了血腥的味道。
傅成晏怒目圆睁,声色俱厉:“我的女儿,你居然使她为婢,百般奴役,我今天要打死你,才能消我心头之恨!”
说罢,扑过去,提拳又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