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提前请了稳婆过来,但是,谁知道呢,竟这般艰难,稳婆说,恐怕有些不妙,小大夫,你好歹救她一救,两条命啊。” 惠明师太愁眉苦脸,不停地叹气。
张悯比她更愁:“再好的大夫这会儿都没用,女人生产,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是生是死,只能听天由命。”
悟因和尚听见这话,诵经的声音更加虔诚了。
没办法,人是他带过来的,就怪他当日贪图口腹之欲,对阿檀说了一句戏言“你若去彼处出家修行,老衲可修书一封代为推荐”,后来阿檀来求他,老和尚不得不应。
世人皆说,悟因大师晓通诸天佛法,能知三生事,能证大因果,但是,对于眼下这情形,他也是束手无策,他一早就被惠明师太叫过来了,只能在佛前念经祷告,希望菩萨看在他的份上,能多给阿檀一线生机。
“啊……”阿檀在屋子里发出痛苦的哀嚎,一声比一声难耐,就像细细的线,绞在人的心头。
尼姑们从里面不停地端出一盆一盆的血水,看得人心惊,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瓦上、檐下,发出喧杂的声响,甚至盖过了喃喃的诵经声。
风雨如晦,夜色如墨。
稳婆的声音听过去很是焦急:“娘子,你撑住,千万别睡过去,用力点,别怕。”
一个小尼姑跑出来,带着哭腔对明惠师太道:“师父,婆婆说看情形很不好,有哪个是阿檀姐姐亲近的人,要不要进去交代两句话?”
这就是交代后事的意思了。
在场众人脸色皆是大变。
张悯哆哆嗦嗦地拿出一颗药丸和三根银针,递给明惠师太:“这个是琥珀乳香保心丸,给她含在舌下,另外,用针刺百会、四神聪、神庭三处穴位,入肉半寸。”
明惠师太接过,有点迟疑:“有用吗?”
张悯苦着脸:“聊胜于无。”
明惠师太咬牙进去。
产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阿檀躺在那里,面如金纸,嘴唇干枯,汗水把她的头发全部打湿了,一绺一绺地沾在脸上,她已经发动了快一天了,却迟迟生不下来,下面的血不停地流着,她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除了无意识的□□,对旁人的叫喊都没什么反应了。
明惠师太亲自动手,将药丸塞到阿檀口中,又按小张大夫说的,给她扎了银针。
阿檀只是略略动弹了一下。
产婆十分着急,虚张声势地骗她:“娘子,使劲,我看见娃娃的头发了,你再使把劲,很快就出来了。”
阿檀木然地转了一下眼珠子,泪水从眼角滑落,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她看见了明惠师太,无神的眼睛里突然浮现出光彩,不知道是药丸和针灸起了作用,还是她回光返照了,她居然能吃力地开口说出话来:“师、师父……”
“我在。”明惠师太心软,忍不住流泪了。
阿檀的嘴唇呈现出不祥的青灰色,哆哆嗦嗦的,用微弱的声音道:“我知道我不行了,师父,如果是女孩,求您收留她,如果是男孩,求求悟因大师,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到了泉下也不会忘记的,必定结草衔环,报答……”
“不行!”明惠师父却用强硬的语气地打断了阿檀的话,她沉下脸,语气突然变得冰冷,“我们方外之人,不理尘事,孩子我们养不了,你若不在了,我们只能把孩子交还给秦家的人。”
阿檀听得呆住了,她慌乱起来,挣扎着道:“不要,不可以,秦家容不下这个孩子的,老夫人和二爷未来的夫人,都容不下我生的孩子,不可以的。”
秦玄策已经远征塞北,这孩子若是送上门去,以秦夫人的性子,必然觉得败坏门庭,说不准当场就丢出去了,哪怕一时收留下了,将来等云都公主嫁入晋国公府,也是没什么好结果的。
先是时,悟因老和尚还不死心,托人回去打听了一圈,却听得朝野上下交口称颂,大将军赤胆忠义,言道胡虏不灭,无以为家,愿自请征伐突厥,将以此功勋为聘,求娶公主。
老和尚叹息了半天,回头才把阿檀送到了莲溪寺,但明惠师太却觉得阿檀容色太艳,终非佛门中人,不肯给她剃度,只叫她在寺中暂时安身下来,待孩子生下来再做计较。
明惠师太平日和善,此时却变得不近人情起来,一脸正色地道:“是,你也知道不可以,我听闻晋国公府的老夫人是个最讲规矩的人,云都公主更是骄横傲慢,她们两个必然不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那么小的孩子,没了娘,没人疼他,说不得一个不小心就夭折了,谁也怪罪不得,既如此,你何必生他到这世上受苦?”
阿檀虚弱地抽着气,喃喃地道:“不、不会的,我的孩子……”
明惠师太倏然厉声道:“所以你要好好活着,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养,这世间,只有你能疼他、爱他、护着他,你才是孩子的依靠,你若不在了,这孩子哪怕生下来也活不了,你明白吗?”
阿檀无声地摇着头,她的眼泪一直流,不知道是身体疼、还是心里疼,这是她的孩子,她的骨、她的肉、她期盼了很久很久的小东西。
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似乎要把她生生地撕裂成两半,她痛苦地仰起头,发出长长的、凄厉的哀嚎。
窗外兀然一声惊雷,惨白的银线划过天际,照亮庵堂上的佛,佛像闭目垂眉,俯视众生,看不清悲与喜。
这一夜的雨一直下着,仿佛没有停歇。
秦玄策大叫一声,倏然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
他做梦了,梦见阿檀流着眼泪、躺在血泊里,她一直哭着,苦苦地挣扎着,她那么娇气的人,却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痛,他心疼得要命,想要扑过去抱住她,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始终无法靠近她。
连梦中都不能。
幸好只是梦而已。
秦玄策抹了一把脸,满脸都是汗,心脏还在一抽一抽的,叫人难受。
远处传来呜咽的羌笛声,不知是谁吹奏着思乡的调子,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月光暗淡,从帐篷的缝隙间透进来,仿佛白色的细沙流淌过枕边,枕衾冰凉。
秦玄策下了榻,披上大氅,大步走了出去。
守卫在帐外的士兵恭敬地俯身:“大将军有何吩咐?”
秦玄策并不答话,自顾自地走到后面,把嘲风牵了出去,腾身上了战马。
士兵们大惊:“大将军,您要去哪里?”
“不要跟过来。”秦玄策沉声吩咐了一句,策马奔出了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