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宣帝目视秦玄策, 意味深长地道:“朕身康体健, 又见国泰民安,万般皆妥, 唯有一事烦忧, 时时记挂于心,卿可为朕分忧否?”
秦玄策当即跪下, 铿然出声:“臣为莽撞武夫, 得陛下宠信, 臣无以为报,愿被甲执锐, 以此身为刃,为陛下开疆扩土,征伐四海,护我大周国门永固、山河常在。”
高宣帝指着秦玄策大笑起来:“你这粗人, 只懂耍刀弄枪,全不解半点人情世故,你自十三岁起随父出征,如今已将及弱冠之年,也该考虑一下你的终身大事了,朕有一女,温良贤淑, 清姿婉仪, 年貌相当, 可为良配,朕意欲赐婚于你,你意下如何?”
众臣的纷纷看了过来,不少人露出了羡慕之意。
高宣帝有四个女儿,长女鲁宁公主、次女昭华公主皆已出嫁,幼女缁阳公主尚未长成,唯有三女云都公主恰在婚配之龄。
众所周知,云都公主是高宣帝最疼爱的孩子,更何况她容姿瑰丽,是个难得的美人,京城中也不知有多少年轻的儿郎仰慕于她,原来今日花落晋国公府。
那也是,大将军少年英雄,战功彪炳,手握天下兵马大权,又深得高宣帝信赖,这世间,也只有他配得云都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了。
朝阳殿宽敞开阔,坐在远处的臣子们还听不太真切,坐在近处的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有人小声地私语了起来。杜贵妃坐在那厢,以宫扇掩住半张脸,眉目间神情得意。
当是时,众人皆待大将军磕头谢恩。
然而,秦玄策却俯下身、低下头:“公主金玉美质,高贵无俦,臣粗鲁拙劣,恐非良偶,臣惭愧。”
此言一出,左右的谈笑与私语声都小了下去,杜贵妃的笑意僵在了嘴角。
高宣帝自从登上帝位后,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当面违背他的意思,这一下猝不及防,居然怔了一下,旋即大怒,勃然变色:“秦玄策,你大胆!”
帝王震怒之下,声音响亮,连稍远处的臣子们都听到了,霎那时,乐声停止,满堂皆寂,众臣面面相觑。
秦玄策面沉如水,没有一丝波动,他触首于地,拜伏在帝王座下:“臣有罪……”
“太子!”此时,萧皇后倏然出言,打断了秦玄策的话,她端着皇后的威仪和尊贵,一脸肃容,大声道,“时候差不多了,钦天监的人在宝华殿上已经备好仪典,太子带着众人先过去吧,礼敬神明,好为皇上祈福延寿。”
高宣帝的旨意被当面驳回,这般忤逆之事,若让臣子们再听下去,更是不可收拾。太子自然会意,急急起身,朝高宣帝拱手,镇定地道:“儿臣领命,先行告退。”
太子遂率众臣鱼贯而出。在萧皇后的示意下,近侍们亦带着歌舞伎人纷纷退下,不到片刻,朝阳殿中就变得空空荡荡。
高宣帝脸色铁青,他是个仁慈温和的君主,但并不代表他孺弱可欺。云都公主持着秦夫人所赠珊瑚簮来见他,言及秦家已经默认了这门亲事,谁料临到头来却突然变卦,这等背信之举,就连寻常百姓门户也忍不得,何况帝王天家。
他用利剑一般的目光注视着秦玄策,这个他多年来宠信的武将,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带着一丝阴晦的意味:“秦玄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秦玄策抬起脸来,迎着高宣帝的目光,神情刚毅而坚定:“臣有罪,只因臣心有所属,不敢欺瞒陛下,更不敢冒犯公主,臣为陛下尽忠、为江山效命,多年出生入死,无所求,唯有今日,恳求陛下开恩降旨,为臣赐婚心仪之人,成全臣的毕生夙愿。”
高宣帝心中愈怒,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用危险的目光盯着秦玄策:“哦,你有心仪之人,那又是谁家的女子?”
秦玄策用清晰的声音回道:“她姓苏,是我家中婢女。”
“放肆!”
高宣帝抓起手边的酒杯,愤怒地砸了过去,正中秦玄策的额头。秦玄策不敢避让,生生地受了这一记。
高宣帝出手极重,“砰”一声,翠玉酒杯砸得四碎。
若秦玄策属意五姓七望的高门贵女,那勉强算是情有可原,毕竟这些门阀传承高贵,在诸多世家眼中,甚至胜过皇室,然而,今日秦玄策却以下等奴婢为由,拒婚于公主,此举实属狂悖,岂不令高宣帝怒发冲冠。
“秦玄策!朕对你多有宠信,以大将军之位托付于你,如今你手握兵权,便狂妄自大、目无君上起来,若假以时日,岂不是要拥兵自重,犯上作乱了!大将军,你好大的威风!”高宣帝声色俱厉,几乎拍案而起。
这话说得委实太重,不但左右近侍太监俯下身去,连萧皇后并杜贵妃也站了起来,垂首肃容。
秦玄策的额角被瓷片划破了长长的伤口,鲜血滴落下来,滑过他的眼角,宛如血泪,而他面容刚硬如铁石,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金刃锐气,他挺直了腰杆,朝高宣帝抱拳,声音坚毅而低沉。
“陛下圣恩,臣无以言表,万万不敢辜负,臣赤胆忠心,可以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今日,陛下千秋华辰,臣请出战,愿为陛下征伐突厥,踏平漠北王庭,为我大周北扩疆土,若能得胜,不敢言功劳,求以此苦劳,换陛下一封圣旨,为臣赐婚苏氏,臣感恩戴德。”
此言一出,高宣帝的脸色又变了。
突厥之患,自古有之,屡灭不绝,本朝开国太.祖皇帝有不世之武略,也曾率兵亲征塞北,终究无功而返。突厥人生性彪悍,体格雄壮,弓马娴熟,凡民众皆可为士卒,且悍不畏死。历代周帝或绥靖、或挞伐,对其恩威并施,然终不能绝之,是为北方大患。
要灭突厥,谈何容易。
高宣帝面色阴沉:“秦玄策,朕再问你一次,朕有一女,欲赐婚于你,你意如何?”
秦玄策叩首回道:“臣,不敢从命。”
高宣帝倏然一拍龙案,厉声道:“秦玄策抗旨不遵,忤逆犯上,来人,拿下他,廷杖五十,即刻行刑,把他给朕狠狠打一顿,不可留情。”
左右不敢有违,马上有金吾卫上来,对秦玄策低低地道了一声:“大将军,得罪了。”随即将秦玄策双手捆缚起来,带着他下去了。
秦玄策抿紧了嘴唇,缄默不语,全程并无一丝抗拒。
萧皇后上前一步,对高宣帝恳求道:“陛下……”
“皇后不必多言。”高宣帝严厉地打断了萧皇后,“今日,有敢为秦玄策求情者,视为同犯,一并责罚。”
萧皇后只得噤声,一脸愁容。
杜贵妃却在旁懿驊冷笑了一下:“枉费陛下对秦玄策一片爱护栽培之心,他不思皇恩浩荡,反而妄自尊大起来,可见其狼子野心……”
“你也闭嘴!”高宣帝怒斥道,“朝堂之事,岂容尔等无知妇人妄言,还不下去!”
杜贵妃脸色煞白,变了几变,终究不敢造次,含着眼泪,低头退下去了。
高宣帝坐在龙椅上,靠着椅背,一脸阴郁,深深地喘着气。
萧皇后沉静地从宫人手里拿过一盏清茶,默不作声地奉到高宣帝面前。
高宣帝看也不看萧皇后一眼,却接过了茶,仰头一饮而尽。
宫人们屏息凝气,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朝阳殿上悬着上百盏琉璃宫灯,儿臂粗的牛油白蜡烛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在寂静的殿堂中显得分外惊心。
烛火通明,酒香犹温,高屏间沉香缭绕、金纱逶迤,说不尽的金碧辉煌。
高宣帝久久地沉思着,面色阴晴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