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宫女官略欠身,回道:“吾等奉了大将军之命,送这位小娘子去紫宸殿,不意冲撞公主驾下。”
云都公主今日却和气,居然笑了一下:“来便来了,也无妨。”
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阿檀,慢慢地绕着阿檀走了一圈。
阿檀垂手而立,低头不语,姿态恭顺。
云都公主微微侧身,低低地道:“下等奴婢,以色事人而已,你当大将军能宠你多久呢?”她冷笑了一下,“等着吧,我早晚要叫你死在我的手里。”
最后那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气来,说得又轻又慢,其他人也听不太真切,只有阿檀听得清清楚楚。
阿檀咬了咬嘴唇,嘴唇绽开一丝殷红,但脸色却是苍白的,恰似雪里染上胭脂,妖冶异常。
云都公主看得眼睛刺痛,还想发作两句。
恰在此时,远处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大步走来,众宫人急急避到两边,让出道来:“大将军。”
却是秦玄策久候阿檀不至,亲自寻了过来。
云都公主往日看见秦玄策,定是要上前,有话没话都要说上两句,娇娇俏俏,黏黏糊糊,今天却有些反常,好似突然局促起来,红了脸,略一福身,也不和阿檀计较了,便带着宫人们匆匆离开。
云都公主如何,秦玄策完全没有在意,他过来,一眼就看见阿檀红红的眼睛和红红的鼻子,就像小兔子似的,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是不是又哭了?早知道我就不带你入宫了,眼睛都哭肿了,难看得很。”
阿檀娇怯怯地道:“二爷若不喜欢,我以后不会在您面前哭了。”
秦玄策笑了起来,屈起手指,弹了弹阿檀的小额头:“你说错了,以后哭是哭得的,只许在我面前哭。”
他今天仿佛十分愉悦,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明亮,眼里映着她的影子。
阿檀摸着自己的额头,怔怔地看着他。这个男人一点都不温存,时常捏她鼻子、戳她脑门、有时候还会打她头,动不动还要说她笨,想起来就十分讨厌,可是……可是,以后再也不会了……
她的胸口传来一阵绞痛,一刹那,心意几乎动摇,她退后了两步,有些踉跄。
秦玄策一把扶住她,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怎么歪歪扭扭的,哪里又不舒服?正好,你最近的情形不太对头,叫人担心,今日既然来了,就叫太医院的人过来给你看看。”
阿檀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摇头,弱弱地道:“不用了,我没有不舒服,就是方才和我母亲哭了一会儿,有些累了,二爷,我今儿想早点回去,先歇着。”
秦玄策略一沉吟,颔首:“那也好,今日我有要事需处置,你若在场未必适宜,不如回家去等我。”
有什么要事呢,是要求娶公主吗?那确实是顶顶要紧的事情了,无怪乎他要把她打发走。阿檀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胸口痛得更厉害了,她咬牙忍住了,低下头,软软地应了一声:“是。”
尚宫女官得了吩咐过来,又要领着阿檀离开。
阿檀走了一段路,忍不住回首。
秦玄策还站在原地,目送她。
天有些阴,日光褪去了颜色,似乎快要下雨了。秋意并不如何浓郁,反而显得苍凉起来。掖庭外,两侧的宫道长而笔直,高高的青墙上覆着琉璃明瓦,影子压下来,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阴暗,而远处有高阁凌云、宫楼巍峨,从墙角上边显出恢宏气势。
风从天边而来,吹动他的玄黑长袍,又恍惚划破了阴影,他的身形在半明半暗中跃然而显,英姿如剑、威武如山,隽永而鲜明,令人难以忘却。
难以忘却。阿檀想,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后,她都不会忘却。
她突然转身,撩起裙子,朝他奔了过去。
秦玄策似乎微微一惊,旋即大步迎上前去,向阿檀张开了双臂。
她扑入他的怀中,就像一只小鹿撞到他的心口,柔软,却撞得他心口发疼。
他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小心走路,跑跑跳跳的,说了多少次了,很不成体统。”
“阿檀喜欢玄策……”阿檀把脸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小小声地这么说着。
饶是沉稳镇定如秦玄策,也禁不住呆了一下。
“很喜欢、很喜欢,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她对他喃喃地诉说着,有些急切、有些颤抖,像是捂了很久,捂不住,说出口,又害羞得快要哭了。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指节泛白。
他问过她很多次,她总是扭扭捏捏地不肯回答,只有今日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很喜欢呢。
好似有一百只小兔子一起在秦玄策的胸口蹦达,使劲踹他,踹得他心窝发颤。又好似一百只小鸟围着他叫,拿小翅膀扇他,扇得他脑袋发晕。
他屏住呼吸,飞快地看了看左右。
很好,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头也不敢抬起。
秦玄策突然用力地抱住了阿檀,勒得她肩膀都疼了起来。他的眉目间带着飞扬的神采,他的眼睛里有光,整个人如同烈日,灼灼耀眼,几乎要燃烧起来。
“嗯,我知道,你自然是喜欢我的,我一早就知道,必定不会有错。”
阿檀又气得捶他胸口。
小拳头被他握住了,放在嘴边轻轻地咬了一下。
“乖乖的,回家等着我。”秦玄策嘴角含着笑,如同松林间的风,带着温和而干爽的气息,“今晚上,四方城门处皆会大放烟火,热闹得很,等我回去,陪你一起出门看烟火,我还有一个极好的消息,到时候一并告诉你,你肯定会欢喜的。”
“嗯。”阿檀的眼底浮出了泪光,她从秦玄策的怀抱中离开,一步一步地慢慢后退,用啜泣般的声音低低地道,“我等你回来,一起去……”
她这么说着,转过了身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滑过脸颊。
秋天的风是冰凉的,连着泪水也很快凉了下来,他身上的味道残留在她的耳鬓处,炙热的、燃烧的松香,一点一点地冷却,无论如何,不可挽留。
她开始走得很慢,后来渐渐地快了起来,她挺直了腰,抬起了头,走过那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道,没有再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