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娘子自幼怕疼怕苦, 若能让她少受点罪自有你们的好处......”
“陈夫子, 你再不放开我,那头就没热水用啦!”婆子急得满头大汗,忙不迭甩开陈鹿归的手,边走边斜睨着他嘀咕道:
“你们男人就喜欢在这种时候帮倒忙,平时也没个人影,都快生了让她一个人在家......”
被她这么一说,陈鹿归更加羞愧难当,再也不敢起身添乱,搬了张椅子乖乖坐在帘幕后面等着,想看却又只能忍着不看,抓心挠肺般煎熬难耐,看着夜幕沉沉落下,烛火照得屋内亮如白昼。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沈如霜的叫喊声逐渐微弱,只剩下哼哼唧唧的抽气声,稳婆又是惊喜又是着急地说看见孩子的头了,千喊万喊鼓励着沈如霜再使劲。
所有人都如紧绷的弦,屏住呼吸凝神望着帘幕或沈如霜,期待又担忧地等待着。
下一刻,随着沈如霜从牙缝里挤出的低吟,一道嘹亮的哭声在狭小的屋内响起,每一声都充满了精神和力气,听得众人松了一口气,欢天喜地地把孩子接过去,用早就准备好的柔软宽布包着。
“恭喜恭喜,是一位俊俏的小郎君!”稳婆笑得满面春风,稍稍收拾了杂乱的床铺才让陈鹿归进来,宝贝似的把孩子抱到他面前。
陈鹿归端详着看了一会儿,刚出生的孩子浑身血腥气,脸蛋皱皱巴巴一小团,眼睛也紧闭着看不见光,只有红润的小嘴张着嗷嗷哭喊,却莫名带着一种吸引力,让人听了就不禁欢喜地扬起唇角。
床榻上传来虚弱的咳嗽声,这时陈鹿归才回过神,三两步行至沈如霜榻前,半跪着握紧她纤弱的双手,慌张又笨拙地问她需要些什么。
沈如霜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缓慢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帘,脸色苍白如纸,鬓边的碎发被汗水打湿,一簇一簇地贴在娇小的脸颊上,唇瓣上凝结着方才疼痛撕咬残留的血迹,雪地梅花般姝艳。
她吃力地弯了弯唇角,勾起一个清浅却盈满母爱的笑容,声音微哑道:
“我的孩子.......快让我看一眼,让我抱一抱他......”
稳婆正抱着孩子嘱咐几个婆子后面如何照料,闻言立即将孩子抱到床榻边,在沈如霜颤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时稍稍避开,慈祥笑着道:
“小娘子莫急,孩子刚出生还未擦洗过,脏得很呢,当心弄污了身子,待会儿再抱也不迟。”
听了这话,沈如霜最深处的心弦倏忽间被扣动了,眼眶和鼻尖酸酸胀胀,泪水很快就蓄不住地簌簌落下,晶莹饱满如断了线的珍珠,濡湿了一大片衣襟。
方才生产之时那么疼痛难忍她都未曾落泪,兴许是在皇宫把泪水哭干了,躯体上的难受时常让她忘记了要哭,倒是稳婆这句话让她一触即溃。
她的孩子不脏,他是世间最干净的珍宝。
这个孩子在最质朴欢喜的关切和道贺声中来到这世上,哭声清澈又清亮,以后也会平安健康地长大,享受人世间纯粹的温暖与爱意,平淡幸福地过完一生。
脏的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是勾心斗角的权贵,是萧凌安偏执多疑的内心,是太后疯狂阴暗的迫害......那些看似人人艳羡的权势与高位背后,是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的危机,是磋磨人良善心性的金笼。
她当初费尽心机拼上性命也要逃出了,也正是这个目的。她的孩子以后可以远离京城纷争,远离萧凌安可怕的掌控,远离所有她担心害怕的东西,随心所欲地肆意成长,永远干净清白。
“哎呦,这孩子以后福气可大着呢,爹娘一个个都这么疼爱啊!”稳婆以为沈如霜是抱不着孩子才落泪的,安慰地将孩子塞在她怀中,笑着打趣儿道。
温暖柔软的触感瞬间盈满怀抱,沈如霜第一回 感受到这么安稳平和的满足与欣慰,孩子带来的明亮与欢快让她很快收起伤怀的情绪,泪水也不知不觉止住了,嘴角的笑意温婉动人,眸中的爱意几乎满溢出来。
一屋子的人都乐呵呵地笑了,等到沈如霜精力不济昏睡过去时才把孩子悄悄抱回来,由稳婆和另外几个婆子带下去擦洗照顾,离开时让陈鹿归不必操心,他只要细心照料好沈如霜一人就行了。
陈鹿归原本满口应是,但刚转头就犯了难,床单被褥上都是血污和汗渍,沈如霜的内衫也脏了需要换洗,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想为她更衣,但终究是迈不过心里那道坎,给了些碎银让邻家阿妈过来帮忙照顾。
这下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彻底闲了下来,手渐渐地捂着心口的衣料,摸索着藏在里面的那封征召信,神色再次变得紧张又纠结,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转身朝着苏思林的宅院奔去。
邻家阿妈正帮沈如霜换着枕套,亲眼看见陈鹿归匆忙地往外跑,“啧”了一声鄙夷道:
“唉,这些男人没一个靠得住的,哪有娘子刚生完孩子就往外头跑的?什么事儿能比妻儿还重要......”
*
已经到了夜半之时,苏思林的院门虚掩着,晦暗的月光透过摇晃的树影零碎地散落满地,隐约可见疏朗的竹影后有忽明忽暗的烛光。
陈鹿归强行按捺住心中的焦灼之感,轻叩门扉,得了应允后才悄然走了进去。
“今夜喜得贵子,你怎么有兴致来我这儿了?”苏思林半是恭贺半是疑惑地问着,面容上的微笑和蔼慈善,呷了一口茶道:
“日后等那娃娃再大点儿,认我做舅爷如何?”
“那是自然,能承蒙夫子教诲是他此生之幸。”陈鹿归笑得勉强,客套地应付一声后就板正了脸色,瞧着四下无人才将征召信拿出来摆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
“晚生想请教夫子,眼下的情形该给京城那边什么答复?”
苏思林收起闲散玩味的模样,借着烛火眯着眼睛扫过信纸,诧异地望着神采奕奕的陈鹿归,思及他前些日子说的那些话,恍然大悟地喃喃道:
“原来你还留了这一手......”
陈鹿归也不敢再卖关子,斟酌着将沈如霜的来历身份隐去,将来龙去脉主动告诉苏思林,思路清晰道:
“当时几乎迈入绝境,这是晚生唯一能想到的法子,没想到等了大半年就碰上了陛下发觉,恰逢朝局动荡陛下要栽培心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眼下我家娘子刚刚生产,这可如何是好?”
“你这法子虽好,但是当今陛下不是一般人,定是将你的心思看透了。”苏思林斩钉截铁地捏着信纸,抚摸着花白的胡须道:
“其实这也不难,你若怕妻儿受不了长途奔波,可以先独自去京城应召,想必她替你高兴也不会怨怪。”
“不可!”陈鹿归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后来对上苏思林疑惑不解的目光时才发现自己太过激动反常,支支吾吾地解释道:
“我......我没告诉她这件事,也请夫子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信上没有官印,说不准是陛下防着他人才故意为之,还是不要声张的好......”
苏思林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因为涉及朝政机要故而不想深究,顺着陈鹿归的话思忖道:
“依我看,咱们这位陛下可不是先帝那样好糊弄,你若是现在去了皆大欢喜,若是不去也不要扯妻儿的缘由,优柔寡断他最是厌弃。还不如摆出些清高傲气来,回应说三五年内远离朝政,正好也能印证你并非存心让他发现,多少打消点疑虑,高看你一眼总是好的。”
“三五年?”陈鹿归吃惊地小声呼喊着,面容上即刻泛上不甘和失望。
三五年后又是不同的天地风云,他并非什么绝世高人,估计早就把他忘了。
“这也说不准,如何做全看你。”苏思林淡定地赏着月色,清明的眸光让隐藏着心思的陈鹿归愈发不知所措也无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