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又闷又疼,视线开始有点模糊,但她并不想哭,于是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重锐看着那双黑亮的瞳仁,它们仍是清澈见底,所以此刻从下翻涌的痛苦也就让他看得更加清楚。
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要让她永远保持白纸一般的纯净。
他当然是爱她的纯白无暇的,可不管是是纯白还是染红,她都是她,他爱的就是她本人,而不只是她某一个时刻的模样。
要想达成她心中所愿,就不可能永远当一张白纸。
对于他来说,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只有活着才有其他可能,所以他教了她很多,希望哪怕将来有一天他不在她身边,她也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可此时此刻,看到她这般模样,他比身上挨刀还痛。
重锐攥紧了手帕,随后又松了松,捧住谢锦依的脸,与她额头相抵。
谢锦依这会儿整个人都有点迟钝,眼前一双琥珀色的瞳仁倏然放大,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早在蓄满眼眶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哭了!
谢锦依有点惊慌,下意识地想把头抬高,企图止住泪水,可重锐动作比她更快,右手微微一动,四指轻轻抵在她后脑,止住了她抬头的动作。
“谢锦依,”他看进她的眼底,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她的眼角,声音缓慢而低沉,带着点沙哑:“哭吧。”
“不……”谢锦依挣扎了一下,推搡着他,满脸都是抗拒和倔强,像一只浑身带刺的幼兽。
重锐想了想,脱下外衣,将她兜头盖住,抱小孩儿似的托了托她膝盖弯儿,搂到怀里:“那睡一会儿。”
“没人会听见,那些躺在地上的都睡着了,打雷都不醒。”
说是睡着,谢锦依马上就听明白了,山洞里这些人都是重伤昏迷不醒的。
“我手上沾过很多人的血。”重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谢锦依的脊背,语调平缓,像是在讲一个睡前故事,“不都说‘一将成名万骨枯’吗?我打仗也算是打出了名堂,取过的人头都数不清了。”
“可我还记得第一次取敌军首级时的情形。”
尽管很多人提起他就是“豺狼”“野兽”,但他也不是天生恶人,即使当初入军营前与恶狗抢食,那也还没到杀人越货的地步。
第一次上战场时,他也不过时十几岁的少年,没有老兵那种对奖赏和晋升的跃跃欲试,也没有什么恐惧。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只因为当时本来就是隔壁城的支援军原地征召,他为了吃那碗糙米饭,把命卖给支援军了。
他甚至连像样的兵器都没有,是军营里从战场上回收的破刀,也不知道经了多少手,砍过了多少人,连刀刃都有点卷了。
直到厮杀开始,求生的本能被激发。
他杀的第一个敌军是名高个瘦子。那人大抵是见他年纪小,好下手,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拿他的人头凑数,毕竟战后论功行赏时算的是杀敌数。
对面的刀光晃花了他的眼,他在闭眼的瞬间脑中闪过对方心口的位置,一下矮身紧接着斜冲,幸运地避开了攻击,随后就听到了钝刀破开血肉的闷响,伴随着对方痛苦的嘶吼,他睁眼就看到了至今未忘的景象。
时隔那么多年,中间他杀敌无数,也不记得那些死去的人长什么样,唯独当初那个高个瘦子,他清晰地记得对方死前的模样。
重锐的声音又低又缓,贴着谢锦依的耳边,告诉她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回过神来时,是如何差点尿裤子的,最后拿了奖赏后,又是藏在了哪里……
他自顾自地说着,仿佛听不到那细微的抽鼻子声音,似乎真的当谢锦依已经睡着了。
谢锦依蒙着头,在黑暗中睁着眼,泪水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一样,因为有所遮挡,于是毫无顾忌地、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她觉得自己很虚伪。
陆少鸣等近卫平日里跟着她时,都是温和谦恭的,别说取人性命,就是把人打伤都是没有的。
除了昨夜,那是她看见她的近卫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她楚国的神策军。
她当时其实脑中有一瞬间在想:起码不是她杀的。
然而今天,当她亲手取了那名楚军的性命时,她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是她?
然后她就发现,明明形势就是如此,可她竟然还想着自己不要沾血。明明不管是近卫还是她,那个叫阿奇的楚军都会死,可她能接受他死在近卫手上,却不想要他死在她手上。
明明她昨夜就看见了千机铁骑和神策军的交战,看见不断有人倒下。
这是不是就说明,哪怕她嘴上说着要学这学那,实际上心里根本不愿意,只想假手他人,把别人当成刀,让她自己的手干干净净?
谢锦依一点一点地将盖在头上的衣服拉下来,露出红通通的双眼:“重锐,我今天、我今天杀了一名楚军,可我……”
她终于将心里那点黑暗说了出来。
重锐抱着她,安静又耐心地听完后,看着她的双眼,认真而坚定地说:“谢锦依,你没有错,那些近卫,还有你自己的影卫,他们本来就都是你的刀。”
“你并非一定要亲手沾血,文臣在朝堂上口诛笔伐,谁也不动刀动枪,可一句话就能让成千上百万的人丧命。”
“谢锦依,你是公主,你经历的这些,本不该是公主要经历的。”
重锐摊开谢锦依的掌心,把自己的右手放到上面,一字一句地说:“殿下,我是你的护盾,也是你的刀。”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可以替你杀光所有要杀的人,希望你永远都沾不到血。可我也希望,哪怕你真的沾到了,也不要害怕。”
“因为那不是你的错。”
作者有话说:
陆小哥应该叫陆一鸣才对【跪
第52章 认主
“既然入了伍当了兵, 领了军饷,就要做好脑袋挂在腰带上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