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父亲,他要做的就是站起来,就算没有办法再顶天立地,也不能拖累家人。
刚开始,杨三叔被安排在仓库,主要是部署仓储工作。因为身体缺陷,同事人需要搭把手的时候,他发挥的作用不大,因此有人向厂委提意见,说杨三叔不能胜任这份工作。
经过讨论,杨三叔被调到车间当品控,之后又被调去后勤,辗转几个岗位最后被调来看大门。
当年那些事情渐渐被忘却,现在大家都觉得和有残缺的人干相同的工作,对自己来说不公平,往上反应意见的多是平常和杨三叔一起工作的同事。上面采取,杨三叔就得不断更换岗位。
“是不是挺可笑的?”杨建峰笑着问,他爸受伤是十年前的事情,当初他爸救下来的姑娘已经成为了省纺织厂的副厂长,救下来的机器现在仍然在服役。
那时候的他还是只知道闷头往前冲,不顾后果的憨小子。现在的他再也不会做那样的荒唐事,成年人的世界很复杂,在工作中不能贸然得罪任何一个人,不然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面临什么。
现在的他渐渐能理解当时父亲为什么会选择自暴自弃?因为放弃远比坚持和努力要容易的多。
杨建峰其实并不常回忆这些,因为一定会替他爸感到不值。
这是种从心底涌上来的悲伤,只有亲人才能理解这种感受。他们从来没有埋怨,指责杨三叔当初不该那样做,说你看当初和他站在一排没有伸出援手的那些人,现在不也活的好好的,在省纺织厂的职位还不低,偏偏就他傻。
那是一条生命。
一条命和一只手摆在天平上,所有的人都觉得应该救命。
帮助人的时候是不会想之后要得到什么回报的,就算是现在,杨家人也没想过让当年杨三叔救的人或者是说因为他救下这几台机器而获益的那些人怎么帮助他。
但是,在杨三叔受到不公平对待的时候出来说句话,就这么难吗?
悲的根源就在于此。
杨建峰说了很多话,到后来情绪激动的时候,很多话已经失去了逻辑,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就是因为这样,程涛才感觉更加真实。
如果让程涛来评价杨三叔的经历,有四个字最为贴切。
好人难做!
杨三叔救人的成本太高,高到如果把他的经历写成文章劝诫后来人。下一次再发生类似情况的时候,恐怕不会有人再伸出援手。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
每个人都不是孤立的存在,每个人也都不只属于他自己,其他暂且不论,父母、妻子和孩子,这三种责任你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失去生存技能,就意味着你没有办法在父母生病的时候出份力,没有办法和妻子分担生活的压力,更可能养不起孩子。这些现实的问题摆在这边,你救人的本能摆在另一边,你是不是会选择克服本能呢?
如果是程涛,他的回答是,是。
家人是他的软肋,如果他救人,他的家人就要跟着吃苦,他不愿意。
程涛其实并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因为得到过大家的善意,所以也想在其他人困难的时候施以援手。
不过他不仅仅是他,他是弟弟,是父亲,如果他对别人施以援手,身体上遭受不可逆的伤害,他唯一希望哥哥姐姐和儿子的生活有保障。如果他们有,程涛就没有后顾之忧。但如果他们因为自己,生活品质遭受严重下滑,一家人整天都要生活在惶恐不安之中,那他会懊恼死的。
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就绝对不会再伸手了。
怨不得之前他选择杨三叔作为代表的时候,会议室里整个安静了下来,谁都没有说话。
不过既然都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第二天开会的时候又决定是杨三叔了?
程涛突然想到了齐和昌,对方曾经问过他杨三叔是不是好选择,他当时的回答是是。
不是吧?
不过这确实像是齐和昌的行事作风。
齐和昌活得很现实,够清醒。程涛不知道他当兵的八年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但对方给他的感觉和他大姐夫何庆笙很像。
何庆笙,那可是一年365天,几乎天天都在执行任务的男人。他的任务大都设计机密,很多时候连出发和回程都不能和家里报备。不过,一个人想在家人跟前完全掩饰自己的状态是很难的,程红春又是一个对亲近人情绪非常敏感的人。
她靠着观察何庆笙的情绪和状态就能知道,这次任务顺不顺利?有没有战友牺牲?
程涛推测齐和昌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不过他没有何庆笙幸运,后者身边有妻子和儿女陪着。从另一个方面,他又比何庆笙幸运,因为他及时抽身了,没有沿着那条路继续往下走。
前世,他大姐夫和大姐的结局并不算好。
总之,程涛就是觉得齐和昌清醒得可怕,拍板选择杨三叔确实是他会做的事情。
当晚,程涛一宿没合眼。
他并不是专业作家,之前他和曹进路说自己没有能力指导他全是真心话,没有丝毫敷衍。这种感觉在现在更加明显,干坐一晚上,他没有写出一个字。
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又都说不出来,这种感觉还真难受。
现实,和理想。
这两者之间到底存在什么联系?
截然相反还是相互映衬?
或许更多人都是后者。但是在杨三叔这里,却是血淋淋的现实占上风。
想到杨三叔这些年的经历,程涛感觉如鲠在噎。
程涛正颠三倒四的想着,门突然被打开了。他二姐站在门口,笑着问他,“你这一晚上都在忙啥?就听你在屋里走来走去了。”
程涛一愣,“姐,我吵到你了?”
看到程涛脸上挂着歉意,程红秋摇头,“我是你姐,要是嫌你吵,我还能闷着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