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子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人静静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加州的秋夜只有十七度,爱子穿着短袖睡衣和只能遮住小半大腿的睡裤,两条光溜溜的腿露在外面,青色血管在不见日光的皮肤上如蜈蚣般蜿蜒,小腿上的伤疤张牙舞爪。她的腿很细,男人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因为没有什么肉,膝盖和脚踝上的骨头便显得格外明显。
赤井劝她:“地上冷,回房间吧。”
“冷,才能感受到存在。”爱子说。
赤井在心中摇了摇头,站起身离开房间。爱子把头埋进膝盖,忍不住将腿抱得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冲矢昴出现了。他把床上的被子拽到地上,拖过来盖在她的腿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肉眼可见地,爱子放松了许多。她侧头看了一眼冲矢昴,悄悄往他身边挪了挪,身体钻进被子里,还分了一小半被子给他。冲矢昴披着外套,接过被子,却不盖到身上,只是抓着被子一角,手臂横在腿上。
寒气从脚底板钻上来,爱子把脚踩在被子上,前后摩擦着。房间没开灯,但黑暗并不显得可怕,静谧在空间中流动,冷风从客厅里吹来,吹不散一室温馨。
“又不开心了?”冲矢昴打破沉默。
“抱歉……”爱子轻轻喃喃。
“你不需要为不开心而道歉。”冲矢昴说。
爱子将被子裹得更紧了。
见爱子不说话,冲矢昴主动开启话题:“在学校里感觉怎么样?”
“就那样吧。”爱子嘟哝。
“我也是十五岁离开家,来美国上的学。”冲矢昴说。
“真的吗?”爱子来了兴趣,“你不是美国人吗?”
“我十五岁前都生活在英国。”冲矢昴说,“美国是个移民国家,不管你来自哪里,都可以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爱子的手伸出被子,无意识地摸着上面的纹路。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却没有接话。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美国上学?”她问。
“我的父亲在美国失踪了,我来美国找他。”
“那你找到他了吗?”
冲矢昴没有立刻回答,爱子偏头看向他。她的眼睛不是纯黑色的,在月光的反射下呈现出柔软的褐色,清澈纯净、天真无邪。
“他去世了。”他说。
时隔十八年,他第一次承认这件事。
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感到一个小小的气泡从心脏里飞了出来,在胸膛中旋转、破裂,发出轻微的啪嚓声,激荡起血液,流向他的四肢百骸。
水滴落入池塘,泛起涟漪,一圈圈向外扩散。有什么东西永远不一样了。
她隔着衣服,握住了他的小臂。
“我的父母也去世了。”她说。
她没有说抱歉,没有像其他那些问出敏感问题又得到不好回答的人一样,带着惊慌、带着无措,为冒犯、无知以及隐隐约约的优越和庆幸而道歉。
因为她的父母也去世了。
她想到什么,松开他的手臂:“你还有其他亲人。”
“你也有其他亲人。”他说。
“我和志保没有血缘关系。”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一笑,略带自豪地说:“但我们比血亲更亲。”
bloodofmyblood,boneofmybone,fleshofmyflesh.
不止是她和志保,还有他和她。
但其时,他们还不知道。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万家灯火熄灭,松鼠在洞中休息,野兔在窝中酣睡,青蛙伸出舌头捕食,猫头鹰飞过山林。
不知不觉间,他们的肩膀靠在了一起。
心,也越来越接近。
“对不起。”他突然说。
“为什么?”
“为过去所有的一切。”
她摸过被子上的纹路,睫毛颤动如蝶翅。
“我已经原谅你了。”她说,“明美也原谅你了。”
或许是戴着面具,扮演着另一个人,又或许是月色过于温柔,在梦中笼住一片薄纱,他竟然追问:“真的吗?”
“她说你是好人,你背叛组织是有苦衷的。”
“好人……”他念着这个词,感到内心无尽的讽刺与苦楚。
心脏酸涩,像泡在柠檬水中,微微发胀。他感到自己变得脆弱,变得忧郁。那坚硬的外壳,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早已溃烂的血肉,伤痕累累。
他一个人走得太久、走得太远,已经忘了,如何向他人伸出手,请求帮助。
但风雪中,他把她从泥泞里拉起来,也被她拉着,走出自己的荒原。
他们是一类人,失过怙、杀过人、受过伤,背负着沉重的记忆,忍耐着漫长的痛苦。
压抑着的苦难,在今夜,寻到一条细细的缝,如涓涓水流,将自己慢慢排泄。
“我不是好人。”他说。
她没有作声。
他看向她,她的眼睛闭着,鸦青色的睫毛垂落一片阴影。
她已经睡着了。
他笑了笑,把被子从她的手臂下抽出,把她抱回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