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出租车扬长而去,赤井秀一不可抑制地感到愤怒。
愤怒是对她的,因为她想要抛弃来之不易的珍贵生命,而那是所有死去的人苦苦渴求却已无法拥有的东西,还留下那样的纸条,仿佛是要用自杀来挑衅和惩罚他,如此幼稚、如此冲动、如此鲁莽。愤怒也是对他自己的,因为她的挑衅确实踩中了他的痛脚,他又来晚了,他每次都来晚了,他无能为力又失败透顶,明明被誉为FBI的精英搜查官,却连重要的人都保护不好。愤怒还是对这个世界的,凭什么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就连苍天都欺软怕硬,顺水推舟来一辆出租车,就这样把她送走了。世道真是不公,好人受尽苦难和折磨,坏人逍遥法外、寻欢作乐。人力有所不能及,就合该承受痛苦和生离死别吗?
而且,一想到,如果他没教她翻墙逃学,这一次,她就不会翻得那么利落那么快,让他没机会追上,他就感到不能忍受。他真想打断她的腿!
现在去取车,肯定已经晚了,赤井秀一咬紧后槽牙,记下车牌号,发给降谷零,往工藤宅的正门跑去。
降谷零一收到邮件就打来电话。
“这个车牌号是什么意思?”降谷零劈头盖脸地问赤井秀一,他们前不久才在电话里吵了一架,因为赤井秀一坚持要给爱子申请FBI的蒸发密令,而降谷零想让爱子成为公安的污点证人。
“爱子坐出租车跑了,”赤井秀一话说得很艰难,“你看看公安能不能查到车辆记录。”
“什么?”降谷零暴跳如雷,“你不是说你把她扣下了吗?你怎么连一个小女孩都看不住?FBI!你行不行啊!”
赤井秀一打开红色巴斯鲁的车门,从手套箱里拿出备用的面具,他阖了阖眼,忍住各种情绪,尽量心平气和地对降谷零说:“她说要去死,你知道她会去哪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降谷零没有过大脑地脱口而出:“琴酒。”
“什么?”赤井秀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去找琴酒了?”
然后他就明白了,一命换一命,她没有杀死他,就要去领死了。但她一直在问蒸发密令,对他没有救下她介意的不得了,为什么还要主动回组织呢?她已经安全了呀。
情况紧急,不容得他细想,赤井秀一说:“那你快去堵她,她知道冲矢昴是赤井秀一了,但不知道你是卧底,还以为你没有发现我的身份。我现在去通知基尔撤离,然后去你家看看,或许她没有去找琴酒。”
降谷零很想问赤井秀一为什么就身份暴露了,更想问赤井秀一又是怎么知道他家地址的。无数个问题在他心头打转,被他咽下。
“好,”他说,“我现在就去找琴酒。FBI,这是你欠我的。”
爱子确实去找琴酒了。
她这么害怕组织,这么害怕琴酒,为什么要从赤井秀一身边逃走,去找琴酒呢?
因为啊,她钻进了牛角尖,觉得自己杀过许多人,光明便不会再接纳她了,又对没有来救她的赤井秀一充满怨气,更是讨厌极了警察。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竟然只有回到组织这么一条路了。
这就是组织里的人的宿命。被组织剥削、被组织利用、被组织压迫、被组织虐待,一直想要逃离组织,直到真正逃离的那一天,才发现组织外的世界并不接纳他们,只有组织才是他们的归处。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组织。
这些围墙很有趣,一开始,你痛恨他们,慢慢地,你习惯了他们,时间久了,你开始离不开他们。
这就是从身体到心的驯化,这就是组织统治人的手段,用恐吓、用暴力、用高压。
即使是死,也要死在组织里。
从生到死,一辈子无法逃离。
即使逃离的机会近在眼前,也会因为害怕外面未知的世界,害怕外面刺眼的阳光,而退回自己狭小却熟悉的洞穴,退回黑暗恐怖的组织,甘愿继续忍受痛苦,就像从前的每一天。
这就是无法逃离。
阴影不在外面,而在里面,在人心,在本能寺。
她的记忆很好,指挥出租车到了早上见琴酒的地方,一家组织名下的幌子公司。
琴酒并没有离开,前台通报了一声,就示意她上去见他。
她一步步走向会客室,心脏砰砰直跳,双腿发软,双手冰冷,两只脚犹如灌了铅般沉重。
但她一步一步往会客室走去,走向自己的绝途,走向自己的断头台。
这是她自己选的。
莱伊是卧底,雪莉是实验人员,波本是情报人员,只有她是外勤。而琴酒,琴酒也是外勤。
她在孤儿院待过,他说他也在孤儿院待过。
他们才是一类人。
她敲门,琴酒说:“进来。”
她走了进去。
琴酒眯起眼睛,因为她两手空空,衣服还是早上那套,身上干干净净,连滴血都没有。
“我失败了。”她说,“你杀了我吧。”
她注意到桌上有一把枪,就是那把SIG-Sauer P220。
琴酒站了起来,拿起那把枪,朝她走来。
她有些呼吸不上来了,但她仍旧笔直地站在那里,腰第一次挺得那么直,头第一次抬得那么高。
保险打开,枪口朝她额头举起。
她的手背在身后,紧张地绞在一起,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用这把枪杀了明美,现在,他也要用这把枪杀了她。
枪口顶在她的额头。
她害怕极了,想要闭上眼睛,却努力强迫自己睁眼,去看这个即将杀死自己的男人。
他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就像赤井秀一。
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她就听到了扳机扣动的声音。
她闭上了眼睛。
但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她听到枪管发出一声空膛的咔哒声。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去看琴酒。
“这把枪里没有子弹。”琴酒冷冷地看着她,“你是真的想死啊,连反抗都不反抗。”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琴酒。
琴酒是真的失望了,他把枪塞进怀里,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你知道吗?”他竟然和她讲起故事,“二十年前,我从地下室里出来,也是十四岁。”
原来如此……
她垂下眼帘,睫毛颤了颤,却感到眼眶酸涩无比,再也流不下一滴眼泪。
“如果我是你,”他说,“就会去夺对方的枪。既然已经有了死志,说什么也要把仇人一起带走。”
所以他才把弹匣卸了下来,上次是,这次也是。他虽然对自己的枪法有自信,但也谨慎多疑地不给爱子任何反杀的机会。
“我不是你。”她眨了眨眼睛,声音沙哑无比。
她太害怕琴酒了,她太害怕组织了,她太害怕孤儿院了,她不敢这么做。上一次试图杀他,已经是她最后的勇气了。
“我让你去杀你的情郎,你下不去手。随便杀一个人,把对方人头带给我,也是可以交差的。”
这样吗……
她又眨了眨眼睛,抬起眼皮,看向琴酒。琴酒没有看她,一手夹烟,一手插在口袋里,看着雪白的墙壁。
“能骗过我,也算是你有能力。”他说。
爱子想,要是琴酒早半天对她说这些,她说不定就真的会去随便杀一个人了。
但现在……已经太晚了……
她不可能回到光明,也不可能再去杀人了。
她太累了,太累了。
她走不动了,她想放弃了,她想死。
杀人是为了活下去,如果她已经不想活了,还有必要杀人吗?
琴酒从怀里掏出那把SIG-Sauer P220,还有一个弹匣,他叼着烟,把弹匣装了进去。
“我本来是想把这把枪送给你的,”他终于转向爱子,“这把枪是我的老师送给我的。但你太让我失望了。”
“对不起,”爱子终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但我不想再杀人了,我只求一死。”
这是波本闯进房间里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惊魂未定地看着爱子,又看向琴酒,然后再看向琴酒手里的枪。
“你来这里做什么?”琴酒问波本,不高兴地皱起眉,不满于对方的闯入。
“我当然是来……”波本一撩头发,镇定下来,“来帮帮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的。”
他手臂一伸,想要搂过爱子的肩膀,把她护到他的怀里,但手刚刚搭上她的肩头,就被她躲开了。
琴酒嗤笑一声,波本悻悻地收回手。
白狼眼!他在心里骂她,焦急地不得了。
琴酒看向爱子,爱子也看向琴酒,她的眼睛在对他说:杀了我吧,我愿意被你杀死,就是现在,就在这里,当着波本的面。
杀了我,我就解脱了。
用这把枪,对,用这把杀了姐姐的枪,杀了我,我就去找姐姐了。
给我一个痛快,拜托了。
她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就像真绪。
琴酒再一次想起他的年少时光。
他已经三十四,快要三十五了,他杀了许多许多人,早就练成一副铁石心肠,记不得手下冤魂的名字,记不得那些人死不瞑目的脸,不再做噩梦,不再回忆二十年前的人和事。但自从遇到广田爱子,这大半年来,他开始频繁想起那些时光,梦到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大道寺真绪。
山口弘树。
邦斯马。
他去美国大使馆门口抓广田爱子,她一口咬在他的手上,还去夺他的枪。他看她如此有血性,竟然没有杀她,把她送到了那个孤儿院。
那个孤儿院。
那里埋藏着他的痛苦,也将多一份她的痛苦。
那天晚上,他站在无人的毒气室里,第一次感到脊背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