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或许是冥冥中有注定吧!这个自愿捐赠的大体老师在这恰好的时间点出现,还有钟师兄的极力协调帮助之下,让他获得了这个珍贵的学习机会,也是正式迈入成为外科医生的第一个关卡。
所以,他才分到了这个恰好已经完成了防腐跟冷冻过程,且由善心人士捐赠的大体,可以让医学生学习用。
他们医学生为了感谢大体老师慷慨捐躯以身示教,在上课之前都会以尊敬的心为大体老师祷告,跟礼敬的鞠躬,甚至能在解剖台上看到大体老师的名字。
杜教授说,大体老师是他们医学生的第一个患者,更是一个重要的师长,也是进入医业的第一步。
可当他看到解剖台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听到钟璟师兄说这位大体老师是方正先生时的冲击,让他脑袋完全一片空白。
如此的冲击叫他怎么能忍受,那个小时候会抱着他折纸飞机的男人,就这样的躺在解剖台上。他甚至能想象的到,这个男人将会被他们给一刀一刀的把皮肤切开,反复解剖不同部位,再被缝合回去。
一想到这些,他就心如刀割。
方逮全身发冷,像是那瞬间的回忆,像是大浪直冲击到脑袋里,他手背上的青筋隐隐突出,他冒着手汗,甚至把方向盘给都弄湿了。
"我爸在死前,就自愿把遗体捐赠给医学院做大体老师使用...最后火化海葬了。"
"我在大体解剖室看到躺在解剖台的大体老师是他的署名时,我不知道该不该下刀。我以为是同名同姓的,直到钟师兄念出了大体老师的生平...我才确定是他。"
商容紧紧的抱住,双眼发红却一滴都掉不出来的他,她再怎么会说话,此时此刻却不知道要用什么语言来安慰他。
她觉得任何安慰的语言都太过苍白。
失去双亲的痛,爱恨融合的挣扎,亲手刀刃亲人的悲伤,这一些些像是鞭子一样,一鞭鞭的抽打在,还是年少的他一直独自的承受。
"你知道吗?我恨过他,我恨过他,我恨他为什么要犯事连累到我,因为他我的人生只有痛苦,我恨他为什么不早点死。"
"可是狱警说,我爸在狱中总一边叨念自己是个废人又一边叹息的抽烟,唯独说到他有个儿子很会念书,将来想当医生时,却笑的很开心。所以,枪决日期确定后,他没有惧色只是决定要把大体捐赠给市里最好的医科大学。"
"你知道吗?我爸总跟狱警谈到他唯一的儿子就得意洋洋的模样,一直在我脑海里打转..."
"我恨过他,我真的打从心底的恨过他..."
方逮一直失神的重复的念叨。
他眼旁的青筋微微隆起,就大口的喘着气控诉着自己的罪责,就好像恨着他的父亲的同时,方逮也在恨自己。
他捏着方向盘的手几乎快要握不住,心口像是有头残暴猛兽想毁掉这些,他每每想起就恨这一切。甚至,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曾经就恨着自己的父亲,比恨自己的生母还多,就只因为他认为他的苦难都是他父亲一个人所造就的。
"方逮,你是在生气自己,居然恨过...真心疼爱过自己的父亲吧?"
商容的声音像是从一股沉稳的力量,传到他耳膜里时,让他不自觉地抬起头来。
可是他模样狼狈,就红湿着眼眶满脸疲倦,那哀伤的神情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早已经放弃活着的希望了。
商容觉得,他困在这座监狱很久很久了是吧?久到,他父亲或许解脱了,他还困着。
很可能直到方逮老去,他永远都记得他曾经憎恨着爱过他的父亲。
商容深呼吸,让思绪稍微清明一些。她心疼的摸摸方逮的脸时,他瞬间就想埋躲进她柔软的掌心,直到用力的把商容抱在胸口,就好像这些柔软可以抚慰他,让他暂时止痛遗忘。
"方逮,这不是你的错,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况且,你想爱真心疼爱过自己的父亲有什么错?你父亲是做错事,但是他没伤害过你啊。别人说他罪有应得,罪该万死那又怎样?他已经死了,也已经伏法了,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价了。难不成我们真的要把罪人的后代都杀光,折磨到生不如死,让犯罪者的后代充满负罪感的活着,才叫正义得显,罪有应得吗?"
"你做的这一切,想赎救的愧疚已经足够了。人的一生,就以自己为荣,为自己的责任背着荣辱,那也就够了。"
商容温柔的拍拍他的背,她听到他哽咽,就好像蝴蝶羽化之前,必须用尽力气,受尽极大的痛苦挣扎的出茧,才能羽化蜕变。
可是不管他多痛苦,她都会陪着他。
商容温柔的摸摸他的脸,"没关系的,我都会在你身边。你可以难过也可以哭泣。"
可是商容对这一切,依然充满不解。
如果法不责众,那为什么要罪及至亲?
众人还有犯罪的事实,只因为太多人,所以就不方便受惩罚了。
而那些至亲,他们什么错都没有做过,却要平白遭受惩罚跟大众的歧视跟怨恨。
这不就是赤裸裸的恃强凌弱吗?
况且,就连法律都不是用二分法直接分成善恶对错,是用量刑原则,以犯人的行为跟犯事的轻重,来决定如何惩罚的。
既然父母的债务可以选择放弃继承,可是与之无关的连坐法脚镣,却只能紧紧地扣在他们的脚上,一代又传一代。
或许,有些人还会叩头谢恩,感谢至少没有赶尽杀绝的牵扯到八代,或是又诛灭十族,幸亏只让叁代人受罪罢了。
商容抚摸他的脸,摸摸他的头发,知道他积压在内心的痛苦。
也只有体会过被无缘无故剥夺工作权,还无法以正当方式求助的她,才会发现从一出生就绑着脚镣行走的方逮有多么痛苦。
这某个瞬间,他们都是站在压迫人的大厦之下。
可他们的一己之力,哪有什么本钱可抗这大厦朝他们的方向倾倒。
比较幸运的是,她一出生就是拿到一张通往康庄大道的门票,她考不上实中,爸妈就拿钱帮学校更新硬件或是出钱盖间大楼,来换取她的入学资格。犯了法,家里也有办法替她脱罪,让她留不了案底,能继续清清白白的过她的人生。
方逮不像她,他一出生拿的就是一张通往充满荆棘磨难的深渊地狱,看人脸色是家常便饭,所以才会从小就过度的早熟,懂得替自己提早谋划,替自己抢夺资源。
那是因为他的人生中的容错率就是近乎零,他根本没有一丝半点能犯错误的本钱,他必须比优秀的人更优秀努力,才有机会脱颖而出,甚至跟一般人获得同样的机会。
所以他的苦闷,是理所当然,会自卑也是情有可原。
甚至商容清楚,有很多跟他类似背景的孩子,如果一个不小心就会步上他们父辈的后尘,自弃、自厌、自私、不认为以伤害人来获取自身的利益有什么错的。
商容曾经认为,方逮能有现在的成就,就已经比好多人好多人都还幸运的了。
可是她现在才发现,这种幸运的假设根本就是在羞辱他。
因为他是很拼命,死磕的硬拼了命,才能有这一点点的机会。
他人生中幸运的成分,根本占不到,他拼了命想好好活下去的万分之一。
如此这万分之一的幸运,又如何能替代他的努力呢?
那些苦难不只剥夺了他能有正常经历跟人生,也残忍的夺去他爱自己跟爱他父亲的能力。
这对像方逮这样的人,是何其的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