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寒假陪他买衣服,贺以诚心里舒坦极了,他像最满足的父亲,甚至,他觉得展有庆生儿子也没什么不好,他疏远了展颜,展颜就是他的孩子了。展有庆那一家,可以翻篇了,最好大结局。
贺图南一边实习,一边兼顾学业,几乎每天熬很晚。
他变得话很少,展颜打来电话时,他正在整理底稿。
“你是不是很累?声音有点哑。”
贺图南打起精神:“也还好,最近熬夜太多,冲了个澡,可能着凉感冒了。”
展颜说:“那我不打扰你了,你多休息,等过年我请你吃大餐。”
贺图南手头东西一丢,揉了揉太阳穴,直笑:“除了吃,就没点别的了?”
展颜说:“我也送不起太好的东西啊,这钱我打算大头存着,下年学费就有了。”
“那看来给我跟爸的预算不多。”贺图南开玩笑。
“我自己交学费,你就不用辛苦了。”
他笑了声,声音黏糊糊的:“你跟我算什么呢?对了,我怎么没觉得你多高兴?”
她就哈哈两声,声音很大,吵得贺图南皱眉一下把手机拿远。
当然高兴了,她人生中的第一笔巨款,她想到妈,如果当年,她手里有这么一笔钱,妈的病,就不会耽误。一家人辛辛苦苦,忙一年,那么多毒日头受着,冰窖一样的屋冻着,布谷鸟走了来,来了走,还得老天发慈悲,土地给他们的,不过就是几千块钱。
为了那几千块,全家人都得像牲口一样,什么都别想,就像牲口那样活着,吃了干,干了睡,一觉醒来,再把昨天过一遍。
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她一定不会再会它有,但很多人还都会过那样的日子,她知道,留在那片土地上还有无穷的人们。
展颜往家里汇了两百块钱,她打算送孙晚秋一双美丽的高跟鞋。
“我真替你高兴,过年我们应该聚一起喝次酒。”孙晚秋在样板房里拢着被子,屋里非常冷,她握电话的手快冻僵了。
“你过年回去吗?”
“不回。”孙晚秋很干脆。
展颜应了声:“我想回去一趟,看看石头大爷,也不知道他腰疼怎么着了,我打算给他买点药,买点好吃的。”
孙晚秋顿了顿,说:“石头大爷死了。”
展颜毫无心理准备。
“他病得厉害,又没钱吃药,就先把他那个傻儿毒死,自己找了根麻绳,夜里吊死了。”孙晚秋并没什么悲痛,她近乎麻木地叙说,这样的事,那样的事,疾病和死亡从来都和那片土地如影随形。
展颜挂掉电话,呆坐许久,才伏在被子上痛哭,太晚了,什么都晚。
获奖自然还要请吃饭,各请各的,饭局上陈满似真似假对她笑:“我要是有展颜的脸,说不定就挤进二等奖了。”
室友们打圆场说,肯定还是要看设计本身啦。
展颜没什么情绪,她懒得讲话,她觉得一切都很遥远,笑声遥远,笑脸遥远,她看着陈满,觉得她可笑极了,她猜到,匿名给组委会发邮件的应该就是她。
一次比赛对陈满来说,是天生优越感操控下的某种志在必得,选手也好,评委也好,他们全部都在高谈阔论着,包括她自己,她突然就觉得他们都不值得一提了,一等奖,二等奖,没有人会真正看见一个亘古存在的庞大群体,他们总要说建筑和人的关系,有的人,是不配为人的。
后续还有杂志社的采访,她失去倾诉的欲望。
她为此感到痛苦,那种看到知识分子身上夸夸其谈的痛苦,离具体的生活很远。一直到寒假,展颜都没办法从这种情绪剥离,她总是梦见燕子,桃花,还有平板车上坐着的孕妇,那是明秀的样子。
过年前,贺以诚新租了个两室的房子,让两人回来住,他可以暂睡客厅。展颜跟贺图南把房子退了,她陪贺以诚买了根领带,回到熟悉的人之中,她好一些。
她知道孙晚秋肯定不会为这种事困扰,贺叔叔,贺图南都不会为此困扰,因为她感到一种新的孤独,没人和她一样的孤独,她想,如果妈妈在就好了。
年夜饭是她跟贺图南准备,外头有小孩子放炮,啪啪响,映的窗子一亮一亮的。
贺以诚在客厅闲闲地看着电视。
厨房不大,两个人显挤,从黄昏起,就进来忙活,有凉拼,有炒菜,有卤肉,色香味都有,贺图南撕烧鸡弄一手油,边洗,边瞄她:“你有心事,我总觉得这个年你过得不是太高兴。”
展颜低头切着青萝卜,沉静如水:“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情绪不高。大概因为,觉得又老了一岁。”
贺图南往外看一眼,一扭头,快速亲了亲她嘴唇。
“在学校跟同学闹别扭了?”
“不是。”
“跟孙晚秋?”
“也不是。”
贺图南手湿淋淋的,他揽过她后脑勺,给了一个湿热的吻,低声说:“夜里去你房间。”
她揪着他衣领,脸不可避免红了:“疯了吗?”
“对,我想知道你怎么了。”贺图南手指按在她胸脯前,声音晦涩,“我一学期没见你了,想你想的也得发发疯。”
厨房的门,影影绰绰的影子交叠,等贺以诚过来时,已经分开。
“怎么脸这么红?油烟熏的吗?还是我来炒。”贺以诚看看她,挽起衣袖,展颜转过身,掀开锅盖,指尖轻点馒头,热气袭来,她在水汽中极力镇定着,“没事,贺叔叔,馒头差不多好了,菜很快的。”
贺图南端着盘子去了客厅。
饭桌上,像极了一家人,有父有子,有兄有妹,说着安全的家常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