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处, 第一件事是洗澡,那么热,又那么脏,她站盆里,舀桶里热水往身上浇,水珠顺着白玉一般的肌肤往下淌。
父女间的情分,到此时,好像就剩那几百块钱了。
等她洗好,贺图南进来拿毛巾给她擦头发。
“颜颜,你长得像妈妈吧?”他动作很轻,怕惊醒什么似的。
展颜低着头:“是,但也有像爸的地方,他有十个斗,我也有十个斗,我记得小时候,他总爱跟我妈谈论我哪里像他。”
“你哪儿还像他?”
展颜转过身,眼眸滟滟:“是不是,男的都想有儿子?你以后也是吗?”她从小见着的,都期盼儿子,她想,贺图南未必懂。
贺图南这才知道她心不在焉,刚才问的,她压根没听进去。
“有的人是吧,我不是,”他拨弄了下她长长的睫毛,“我觉得什么都好。”
“你最近脸色不太好,是不是贫血?过几天去医院查个血吧?”贺图南这话说的一点也不刻意,他当真偏着头,仔细瞧她,展颜的脸,从来都是白里带着点粉,像最新鲜的桃子。
她跑过去照镜子,喃喃说:“我觉得我很好呀?”
贺图南说:“我同学有地中海贫血的,他以前也不知道,还是查查的好。”
他把毛巾拿外头晒了,又说,“等你录取通知书下来,带着它,咱们一起去看爸。”
“当然啦,”展颜高兴起来,“我是要给贺叔叔看的。”
贺图南端起水杯:“爸没白疼你,他一直拿你当女儿的,对我都没那么上心。”
展颜被说的有些不好意思,她慢条斯理梳着头:“你是不是不高兴?”
“刚开始有些吧,后来习惯了。”
“你是男孩子,也许贺叔叔表达的没那么明显,但你也不用介怀,毕竟,你才是贺叔叔的孩子,我不是。”
贺图南听得心跳,他说:“如果爸同意,你愿不愿意做爸的孩子呢?”
展颜好笑道:“贺叔叔对我是好,可我也不能姓贺呀,我爸再穷,也是我爸,要是因为家里穷就认旁人当父母,那成什么人了。”
“你不愿意当爸的孩子,在山上那会儿,那让我喊阿姨喊妈妈是什么意思?”
展颜脸红了,跑电扇跟前吹风:“瞎诌的。”
“也不是不可以,但总得有个说法。”贺图南顺势靠在桌上,抱肩看她。
展颜被他说得心里好像有条毛虫在动,痒痒的,她岔开话题:“通知书什么时候下来呀,好慢。”
她报的老八校之一,比不上北京,也算名声在外。
“我记得,去年这么会儿你的都下来了。”
“我学校比你好。”
贺图南嘴上打趣她,心里却躁躁的,有什么东西横冲直撞,快从躯壳里蹦出来。他第二天带她医院,空腹抽血,展颜在他跟前总要娇气一点,躲他怀里,不愿意看。
贺图南有种奇怪的错觉,她依偎他时,好像展颜是他的女儿或者是妹妹,总之这样的亲昵,让他有一刹那的怀疑:她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感情?
他给她按着棉球,按了会儿,展颜说饿,两人到早点铺子吃东西。
“九九年元旦,我就是在包子铺认识徐牧远的,他可好了。”她想起往事,有点唏嘘,那会儿她还念初三,现在高三都毕业了。
贺图南微微一笑:“有多好?”
“他看我穿着军大衣,怕我不方便,要帮我放,我当时觉得城里人也怪好的。”
贺图南喝着粥,抬眼看她:“记这么清楚?”
“仔细算,我跟他认识比认识你还早。”
他等抽血结果,心里毛躁,可脸上波澜不兴:“有些事,不是看早晚的。”
他把她送回去,让她午睡,他又去医院等着拿结果,展颜不知道他急什么,门上了插销,打开电扇,躺凉席上了。
贺图南在医院门口,拿的书看不进去,手表上时间走的慢,一秒一秒地过。
夏天睡午觉,越睡越热,展颜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的,人空茫茫的,脑子也不甚清楚,听是贺图南的声音,把门一开,他几乎是拥着自己跌回床上的。
跟着进来的,还有股热浪,贺图南一双眼,跟要生吞活剥了她似的:“知道明秀阿姨的血型吗?”
展颜揉了揉眼:“不知道,怎么了?”
贺图南把她一松,起身到外间给展有庆家里打电话,电话没人接,他心里爆了句粗口,贺以诚献过血,献血本上有血型,爸是a型,他是o型,展颜是b型,如果明秀阿姨……贺图南胳膊往门上一撑,快接电话,接电话啊,靠,他朝墙上砸了一拳。
展颜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些害怕,走到他跟前,贺图南转头,沉沉盯着她,一言不发。
“哦,是展叔叔吗?”那头终于接了电话,贺图南直起腰,眼睛依旧锁展颜身上,“我是贺图南,有件事想问问您。”
他手腕微微颤抖,明秀不在了,乡下人很少有知道自己血型的,他抱着细小的希望打的这个电话。但希望再小,也是希望,命运也该垂帘他一次。
“您知道明秀阿姨的血型吗?我记得,她住过院。”
那头展有庆让他等等,他得找,找明秀在医院输血当时做检查的单子,他没扔,锁在抽屉深处。
贺图南转身靠门上,控制着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