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以诚在初二这天再次接到陌生电话,白眼球上爬满了蛛丝般的红,好像一夜,人就老了。
“中午十二点,把钱放在老纺织厂南头公厕那,只能你自己,贺总,再提醒你,老实点,否则你就只能给闺女收尸了。等我拿到钱,自然会告诉你闺女搁哪儿了。”
“好,但你要让我先听听孩子的声音。”贺以诚的对面,专案组的人朝他比了个手势。
那头电话却毫不留情挂掉。
老纺织厂没人了,工人下岗,成了片废弃之地。那里,这会儿只有皑皑白雪覆盖的野草和破烂砖头。
雪停了,可天还没放晴,寒风一吹,雪沫子劈头盖脸扑跌过来。
贺以诚一个人开车去老纺织厂,警方已提前埋伏,雪光映着脸,人人肃然。
雪下得厚,人走在上面踩得咯吱咯吱响,这片连公厕都跟着荒凉,水泥墙斑驳,路在雪里,可脚底下雪要没了脚腕,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贺以诚把铝合金文件箱,放在了公厕前。
他回到车里,驱车离开,附近埋伏的警方等到天黑,没见有人出来拿箱子,他们知道,绑匪是不会来了。
电话再次从不一样的地点打过来,对方一开口,便是威胁:
“贺总,你报警了,我早就说过了你老实点!你要是再不老实,那我就只能先给你送根手指头了!”
“难道你们暴露了?”贺以诚几乎要疯,他控制着自己,脑袋仿佛被劈作两边不断撕扯,一边告诉他,不能先乱掉;一边却血肉模糊,他简直想杀了除夕夜那晚的自己。
家里,贺图南一直没有出去,他在等爸爸,等展颜,年关电话总响,没有一声,跟希望有关。他想拔了电话线,又怕错过最重要的事,以至于,每一秒里,他都听见电话响,不停地响。
他的嘴巴,因为缺少水分,又干又裂,血的味道腥甜。
肚子也不觉得饿,他所有的神经,全在电话上,没法睡觉,精神出奇的好,一点不倦。
等到夜里,还是他一个人,他不知道爸在奔波什么,他就一个人,也不开灯,静静坐在沙发上。
这事瞒着亲朋好友,他不要让任何人上门,贺以诚的朋友多,饭局也多,照惯例,年初二,初三,就开始有约不断。
大街上人也多起来,雪被清扫,堆在路两边开始变脏,像被一场黑色的雨砸了。
北区的顽童们,在堆雪人,偌大的厂区,就是堆一万个雪人,也够的。
初三这天的晌午,徐牧远再次秋衣汗湿地骑车回来,徐工每次都要问,问完,必是一声叹息。
小妹贪玩,还没回来,他去厂房门前找,果然,她脸蛋红红,胸前倒褂洇湿了大块,棉鞋前头也湿了。
“小妹!”他对她摆手。
小妹摇摇摆摆跑过来,徐牧远蹲下张开双臂:“你看,人家都回家吃饭了,就你还在这儿玩儿?回头坏人把你拐跑,看你怕不怕?”
小妹嘤咛一声,扑到他怀里,头发有静电,她两条小辫子撅天高,炸毛般飞着:
“我想给雪人找个枪,就去里头了。”
她宝贝似的从前面妈给缝的小兜里掏出样东西,小手通红,萝卜一样。
“没找到枪,可我捡到这个!你给我戴!”
徐牧远浑身一紧,他瞳仁雪亮,几乎是抢过小妹手里的蝴蝶结。
这是展颜的。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运动会上,她戴了枚很独特的蝴蝶结,又红又大,丝绒质地,有珍珠般的珠子做了圈点缀,他只见过她戴。
蝴蝶结上珠子掉了两颗,布面有泥,像是被踩过,徐牧远盯着蝴蝶结,忽然攥紧小妹肩膀:
“你哪儿捡的?什么时候捡的?”
小妹把他领进废车间,那是他暑假带贺图南几人来过的,冷冷的铁锈味儿,扑面而来。
徐牧远心剧烈跳个不停,他像最警觉的兽,眼睛一点一点扫过去。
这里有人来过,地面有痕迹,拖得很长。像是鞋底硬勾留出的。
这样冷的天,又下了那么罕见的一场大雪,废弃的车间里,连小孩子都不会进来玩儿。
徐牧远对每个废弃车间,都很熟悉,人走了许多,他一个少年人,时常像是凭吊似的,把每一间走遍。
他把小妹送回家,又迅速跑了过来。徐牧远往厂区深处走,越往里,越空旷,家属院远了,人烟远了,只有没融化的雪,林立的烟筒,横着的管道,“抓住机遇、深化改革”几个大字,也掉落了。
他好像又看见父辈们,一晃眼,就是一张张黧黑的脸端着盆排队去浴室。
这里已经没人涉足了。
徐牧远牙齿打颤,他突然定住,留心到一串脚印往前延伸,他徐徐往前看,直到脚印的尽头。
大雪掩盖了一切,但雪停,又留下了踪迹。
徐牧远害怕了,他不敢再往前,他说不清是惧怕穷凶极恶的坏人,还是怕难以承受的景象,他小心转身,疾步跑回了家。
家里电话早已停用,他一口气跑到小卖部,嗓子又干又疼。
“喂?是贺叔叔吗?”
贺以诚的声音已经嘶哑:“牧远?”
“对,是我,贺叔叔来一趟,来北区,我在公交站台这等你,你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