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贺以诚没有正面回答展颜,她还太小,有些事,不适合在年少时知道,徒增困扰而已。
他留下模棱两可的几句话,跟妈在信里所说,几乎一样。
这种阴阳两隔的相似性,深怀叵测,无论是妈,还是贺叔叔,两人似乎默契地要对她隐瞒。
展颜心事重重回了学校,把信寄走,等高二的期中考成绩贴出来,孙晚秋回信到了。
她做了展颜誊抄的题目,一题没错。天冷了,她越发地饿,又冻手,哆哆嗦嗦写完题目,拿给老师,老师说孙晚秋你真是天才。
天才只想能见点油星儿,孙晚秋夜里睡不着,饿的。以前,在家里还能蹭爸跟小弟的光,五花肉炖红萝卜,她一个人能吃一海碗。
班里同学有本梁实秋的《雅舍谈吃》,书旧,可吃的不过时,什么水晶虾,核桃酪,芙蓉鸡片,糟蒸鸭肝……全是她听没听过,见没见过,但见文字就跟着魂飞梦绕的名儿。
等我考上北京的大学,我就吃……她瞪着上铺黑黢黢的床底,心道,这会儿能吃口油炸馍片片也是好的呀。
展颜一定不为吃的发愁了,她想到这,把被子一扯,蒙上脑袋,在悲哀的暖烘烘的黑暗中,渐渐睡去了。
北方的冬,总显得灰蒙蒙,脏兮兮的,县城里上趟街回来要洗头洗澡,城里不过好些。
展颜记得,在家那会冬天只是觉得干冷,一派肃杀,喜鹊都在窝里呆着不出,倒没觉得哪里脏,孙晚秋信里嫌街上脏,说不如米岭镇。
高二年级的成绩出来,展颜又去看。
公示栏旁边,有个池子,水发绿,映着天光云影,天是绿的,云也是绿的,她跟郝幸福每次从那里过,都要伸脑袋看一下,少女们大约是有爱美之心,想瞧一眼倩影。
“上次的第一名,这次第三,”郝幸福指着表格,“还是很厉害。”
她眨眨眼:“你说,这人是不是能考清华?”
展颜说不好,却赫然发现贺图南的名字在第二的位置上,她不晓得他怎么进步这么快。
这倒令人十分羡慕。
再看宋阿姨家的宋如书,退了一名,这算正常,贺图南怎么回事呢?
日历走到十二月,天也冷得极快,鸿雁去,草木枯,校园多风,常刮得人首如飞蓬,静电连绵,唯独期盼早早落雪才能得点时令的况味。
难得又上有趣的生物实验课,郝幸福莫名高兴,跟她小声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那位学长,她连贺图南姓甚名甚都不清楚。
下课交接时,人头攒动,展颜看见贺图南身影,他那样高,目光仿佛能轻而易举从众人头顶掠过似的,她看见他了,他的目光却从她眼睛上平直滑过,像什么都没看到,反倒跟她身边的郝幸福点头示意。
在学校里要当不认识的,这个她懂。
但一直到下第一场雪,校园里闹腾,他对她,都极为冷淡,偶尔碰到目不斜视,周末也不回家,跟贺叔叔说学校社团有活动。仔细算,贺图南一个月没着家的边,贺叔叔竟没说什么,只林阿姨颇有微词。
他不回家,她这个外人反倒不好回了。
雪下得很大。
“同学们,这节课出去看雪!”语文丁老师是个行事相当潇洒快意的人,上课从不看教材的,他讲课,也是天马行空,随性得紧。
本正上着语文课,往窗外一瞧,他撂下话来。
教室里一片欢呼。
“老师,习作讲义还没发嘞!”课代表忙提醒一句。
“不着急,古人诗里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咱们虽离燕山还有段距离,可也是正宗的北地,瞧瞧,这雪下得多痛快!”丁老师相当高兴,“此刻宜有酒,再读庄子呀!”
大家便跟着老师往操场上去,雪簌簌地落,丁老师又高声说:“同学们知道雪有什么雅称吗?”
“老师,高考会考这个吗?”有人开玩笑问。
丁老师摇头笑:“那倒不考,学语文又不止为了考试嘛!”
人群里有人犯嘀咕:“我们为的是考试啊。”
“雪花,古诗里还叫素尘,素色的素,尘埃的尘,还叫碎琼,你们看这一片片可不就是碎琼?”丁老师一边走,一边自顾发挥,展颜听得很认真,有人想起孔乙己那篇课文,捣乱问,“丁老师,知道这有啥用?”
丁老师哈哈大笑:“问得好,这就叫无用美学,吃了吃喝拉撒,生活里还得有点无用之美,春天你看见万物复苏,百花盛开,心情好不好?中秋合家团圆,你看见一轮明月心情好不好?”
大家迟疑点头:“好。”
“这就对了嘛,语文除了考试,还能教我们留心生活中的美,这种美,当不得吃,算不了喝,可我们的精神需要它,来,同学们,我再告诉大家一个雪的别称,冷飞白。”
“哇,这个好,丁老师,这个有意境!”
说着,一群人跑开了。
展颜在嘴里慢慢咀嚼冷飞白三个字,忽然间,想到山脚下,此刻一定也飞着漫山的琼英,妈的坟头覆了第一场新雪,她的视线,一下便模糊了。
冷飞白,飞了一整个人间。
她以往留心四季风景,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见西山晚霞烧得漫山遍野,指给奶奶看,奶奶劈头盖脸将她骂一顿,说她就想偷懒,尽知道看没用的东西。
妈倒很温柔地回应她:“颜颜,你看你能认得几种颜色?”
“红的!”
展颜指着说,捡起田里翻出枚不知何年何月的铜钱,发了霉,妈告诉她,这是锈绿色。
奶奶往掌心啐口唾沫,握紧铁锹,:“哪来那么大闲心看这个,还是活儿太少!”
妈跟她相视一笑,低声说:“我也觉得晚霞怪好看的。”
妈悠悠舒口长气,吹得展颜发丝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