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秀笑着拍拍被窝:“快进来。”
展颜就披着小袄,蹭蹭跑过来,拖鞋一甩,钻进了被窝。
“妈,你听风可真大啊。”
明秀笑着点头,风大着呢,她这辈子不知道经了多少场风,这次,恐怕是最后一场冬风了。
“妈,你身上还难受吗?”展颜悄悄问她。
明秀搂了搂她:“不难受,颜颜,妈给你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儿吧?”
展颜的脸,贴着她热热的秋衣:“那从几岁说?”
“就从,就从生你那天说吧,你不知道,我生你那天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还是石头大爷送我去的卫生所,他拉了个平板车,铺上凉席,凉席上又铺的褥子,我就坐上头,疼得受不了,刚到卫生所就把你生下来了。”
“爸呢?爷爷跟奶奶呢?”
“你爸跟你奶奶去山上刨草药去了,我在割芝麻,石头大爷是个好人,你以后念书出息了,别忘了他。”
展颜“哎”了一声,她记不得妈那天说了多久的话,只知道,自己越听越困,眼皮打架,后来就睡着了。
明秀低头,嘴唇埋在展颜发丝间,眼泪凉凉的,后来,她也睡着了。
梦中,她见着十七八时的自己,梳着两条辫子,鞋上绣了两朵石榴花,石榴花红艳艳的,转眼,花谢了。
九九年过了春节,没几天,是雨水,早在腊月里头就立了春。
墙头外头有一株杏,天气骤暖,雨水当夜就催得花苞全开。爷爷忧心忡忡,说未必是好事,保不齐哪天又冷了,花苞都得打掉,这一年,挂不住杏了呦。
展颜掐了一枝,给妈插到玻璃瓶里,杏花气味淡,颜色也淡,但屋里头有这么一枝春,有精神。
初三开学早,初八就得上课。
开学前一天,明秀给展颜难得做了次饭,炒的土豆丝,展颜最爱吃的小炒。
这顿饭刚放下筷子,明秀就倒了。
没什么预兆,好像一棵树,轰然坍塌于荒原。
家里一下乱掉,展有庆塞给展颜一张皱巴巴的纸,让她快去小卖部给贺以诚打电话,他呢,把明秀一抱,抱上了三轮车发动着了就往镇上开。
展颜跟在车后头跑,风暖得出奇,她跑到小卖部跟前就不跑了,嘴唇直抖,跟人说:“婶子,我得打个电话。”
家里固定电话欠费了,奶奶按着爸,死活不愿意他去续费,只能停机。
纸上是个手机号,展颜手也抖,她咬着牙,按下那一串串数字。
手机响时,贺以诚人在卫生间刮胡子,他昨晚有饭局,破天荒喝醉了,今天起得迟,什么东西都没吃。
“贺图南,帮我拿下手机。”他喊了一声儿子。
贺图南从沙发上起身,瞄了一眼,把手机递给贺以诚。
卫生间的门又关上了,贺图南回头,若有所思盯着那扇门,听里面隐约有声音。
没多久,贺以诚忽地拉开门,顶着半腮泡沫,手往茶几上一扫,人就冲向了门口,也许,是因为太慌,贺以诚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贺图南从没见他这么失态过。
他一下就想起元旦那天,在医院附近,看见的那个身影,裹着军大衣的身影。
此刻,他非常想知道,打来电话的是什么人,又到底是什么事,让一向淡漠没什么温度的贺以诚,突然像被火灼。
第6章
医院里,贺以诚到最后,才跟昏迷中的明秀低声说了句:“这些年,我心里从没有过另一个人。”
有些事,注定只能用来深埋。
他没说自己后不后悔,也没问明秀后没后悔,青春早已流逝,人生有限,谁也不能在时间的河流中回溯。
站在抢救室外头的,除了他,还有展有庆,展有庆什么也不懂,一脸闷相,可他哭了,肩膀一抖一抖的,贺以诚冷漠地扫过去两眼,他走到窗户那,想抽根烟,可怎么也点不着火。
医生们一脸遗憾地走了出来。
应了老人们的话,熬得过冬,不见得能熬过春。
展有庆带明秀回家前,扑通一声,给贺以诚跪了,他淌着眼泪说:“贺老板,大恩不言谢,我给您磕个头吧。”
贺以诚面无表情,不接受,也不拒绝。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展有庆这一跪,是算着什么都一笔勾销。
贺以诚跟他无话可说,他头疼,眼睛干干的,回到家倒头一觉睡到第二天黄昏。
妻子林美娟是美院的老师,正在假期中,见贺以诚不对劲,交代贺图南千万不要惹爸爸生气。
“以诚,你起来吃点东西。”林美娟做好了饭,喊不起他,贺以诚睡的书房,衣裳都没脱,她担心他睡得难受。
贺以诚头疼欲裂,他翻个身,声音低哑:“先吃吧,不用管我。”
一直到晚上,他才起来喝了点水。
饭桌上,一家人沉默地吃着东西,林美娟什么都没问,贺以诚这个人,有什么事如果自己不主动说,别人再怎么问,他也不会说。
她只是给他夹菜,说:“这几天菜价明显下来了,过年少买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