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病来势汹汹,烧还没有完全退去,万幸人是清醒过来了,便算好了一大半,其他诸如咳嗽气短的症候,需得慢慢调理。
打从知事,秦徵没生过这么重的病,一直到第六天,仍旧浑身乏力,日常躺坐在床上。
许秩前来探望秦徵,问道:“公子好些了吗?”
秦徵正在出神,听到有人同他说话,微笑点头,“好多了。这几天烦劳你们了,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公子说哪里话。”若这算麻烦,那之前他们岂不是在补天。
“公子在想东郡的事吗?”许秩瞄见秦徵手里握的黑帛,上面的龙纹端重沉稳,一如秦徵醒转后的心情,“公子不必如此沮丧,其实去东郡,于公子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东郡远离咸城,公子在咸城积怨太多,去东郡暂避锋芒也好。说不定秦王也是这个意思,过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征召公子。”
许秩所言,并不是单纯安慰的话。东郡目前确实人心不服,但那里曾是中原富庶之地,又对魏韩有威慑之力。秦王委派朝中清流砥柱做东郡太守,可见对此的看重。若真失宠流放,塞北之地,比之东郡更为苦寒,不是更合适吗。旁人眼中的贬黜,也许别有深意。
秦徵却摇了摇头,“我并不是在想这个。”
“我师……”十几年的称呼,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口的,秦徵重新措辞,“申参服毒自杀那天,说要给我取一字——‘武力’的‘武’。”
举戈征战为武,许秩犹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
“公子何太痴耶,”许秩大抵猜到秦徵为什么郁郁寡欢,“对一件事的解释,况且有千家千言,何论一个文字。谥法有云:刚强理直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古往今来,‘武’,都是一个美字,否则,那些王侯将相也不会争着抢着要这个字了。”
“克定祸乱……”秦徵喃喃自语,“可这个谥号也有‘夸志多穷’的意思。”
“只要是战争,就不可能不消耗。是因为做到了克定祸乱,所以被称之为‘武’,而不是因为穷兵开战被称为‘武’。”一味发动战争,连美谥的底可能都够不到。这就是文字的妙处,寓贬于褒,寓褒于贬,世上本也没有尽善尽美之事。
“循之果然博学多才、心思敏捷。”转瞬之间,就给了秦徵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
许秩听来,倒有几分讥讽他颠叁倒四的意思,姑且微笑承受,继续说:“其实很多事,全看自己怎么想。公子的追求,难道要因为这样一句不明不白的话改弦易张?”
申参已经离世,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活着的人仍要继续活着。
就像秦徵不可能拿“武”做自己的表字一样,因为他不能再和申参有任何联系,申参到底是讥讽还是激励于秦徵也没有太多意义。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一件事:何为战,何为和?
战争,真的可以通过战争平息吗?他所看到的,只有绵绵不绝的仇恨,驱使着众多如申参那样的人。而战争的尽头又是什么,和平怎样真正意义上到来?
以战止战,重在止,不在战。
秦徵看着窗外萧条的树木,说:“循之,你知道吗,我真正去了一次战场,才晓得战争有多残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刺下马来那个人。”
“我知道,”许秩回答,见秦徵有点惊讶,解释说,“我小时候在西北边陲呆过,不过比不上公子亲自上阵杀敌,只是见过秦军抵抗胡部侵略。”
许秩的亲生父亲,就是死于此。
“我忘了,”许秩可不是咸城骄矜的世家郎君,秦徵自嘲失言,继而浅叹了一口气,“我曾经以为,不破不立,以战止战。八百年的纷争,已经走到末路,是时候终结在我们这一代了。可战争停止之后呢?仇恨不消弭,就永无宁日。”
人,大可以杀狐狸,但杀不尽天下的狐狸。它们会拼尽力气咬住人的咽喉,人不得喘息,也会身死。
许秩没有办法给秦徵答案,但他突然感觉东郡确实是公子徵的好去处,于是说:“也许,东郡就是公子寻找答案、了解这些的契机。”
去秦国的魏地,去看看那里的百姓是怎么看待秦国的,去探索战事终结的未来。
秦徵豁然。他应当去寻找,去探究,去践行,而不是指望天上掉下解决之道。
“循之果然通达有大智。”秦徵冲许秩点了点头,不经意看到门口逆光站着一个人影。
郑桑。
见此,许秩告辞离去。
郑桑在门口与许秩相对颔首,便进了屋,坐到床边,她上次也坐在这个位置。
相较于那天烧得不省人事、一个劲打冷战,秦徵的气色好了很多,问她:“你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们说到东郡的时候,”也就是刚才,郑桑才知道秦王对秦徵的发落,但还是想征得他亲口承认,“你要去东郡?”
“这是王上的命令,”秦徵觉得喉咙发痒,赶忙别过头咳了两声,“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你说。”
秦王的命令,除了接受别无他选,秦徵只需要原话转告她就好,但他在纠结遣词造句,这不是秦徵一贯的直率性格。
其实打从秦徵从战场回来,郑桑就觉得他对她有一点闪避,现在这股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你要和我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