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洲很剧烈地呼吸了几下。

“当然了,也有其他的可能存在，”在她身后，白烬述的声音依旧平静,不像是在讲述一场单方面屠杀的天灾，倒像是在做什么可能性的评估判断一样,有着一种近乎于残酷的冷漠，“比如说有更大的利益。”

“什么意思？”不用等时洲发问，管红雁就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什么叫做更大的利益？”

“在AI的判断内,事情的轻重缓急也是有优先级的，”白烬述的讲述配合上他的播音腔，有一种学术般的冰冷,“如果牺牲这些人能够换来更大的利益,那么就是值得的。”

“以撒,不说底下的那些，单说大楼内的人,他们都是在勤勤恳恳为建立夜之城而工作的公司人，”时洲平复了心情，努力平和道，“他们从出生以来都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勤勤恳恳为公司工作到死，是构成夜之城的基石，就算再廉价再随时可重新复制，可他们死了到底能带来什么利益？”

“你要清楚,人工智能的所有指令，都是由制造者输入的，”白烬述声音淡淡,“生命很重要，但在更高优先级的指令下，也没有那么重要，这种更大的利益在你们那里有一个很好听的说法，叫做‘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

时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以撒的声音还在继续：“而判断你这个问题的答案，正是我们要进行的工作，我猜你们之前十几队探索队员都没有判断出来。”

这个项目探索出了所有表层的规则，却对规则内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彻底跑偏去了AI失控上面，怪不得卡在了最后一条核心规则上。

时洲无法反驳，扯了扯嘴角：“至少我现在知道，三大天灾之一的机械暴.乱天灾不是因为AI错误了。”

“不错，”白烬述露出了一个至少比她真诚十倍的笑容，“很高兴为你提供帮助。”

时洲：……

她感觉一口气梗在嗓子里上不来，好悬没把自己憋死。

弹幕划过一片感叹：

【真诚果然是必杀技……】

【时洲姐的表情像是想活生生掐死几秒钟前的自己。】

【以撒这人说话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诚恳。】

【我现在信了，程序员真的都是直男，你们研究人工智能的程序员都是这么讲话的吗？】

【嗯……怎么不是呢？你们难道不觉得他比人工智能更像人工智能吗？】

【不过你们不是说时洲进入夜之城至少十几次了吗？按理说她应该早就习惯这里不把人当人了吧……怎么还没一个刚进入的程序员觉悟高？】

【是哦，为什么啊？她之前介绍夜之城的时候明明话语间对这里很了解，怎么还会为了复制人死亡而这么激动？】

【这个的话……说起来很复杂，一句两句我跟你解释不清楚，你慢慢看就知道了，时洲姐对这个项目有执念，不然她也不会来来回回进入数十次。】

屏幕上，不远处的机械暴动天灾已经过去，那些发出暴.乱的机器收回了武器仓，重新悬停在了天空间，而旁边街道的地面上则出现许多翻开的盖板，顺着盖板，有一些刷着蓝色涂装的大型悬浮仓从里面浮出。

那些悬浮仓旁边伸出机械抓手，把地面上被机械暴动击杀的人类们全部丢进仓内，效率极高地清理着地面。

公司墙壁上也打开了可供他们进出的通道，这些刷着蓝色涂装的大型悬浮仓就顺着通道进入公司内部，把那些死在工位上的公司人们也一同丢入舱内。

“那个是……”鲁长风指了指那些蓝色涂装的机器。

“那个也是市政机器人，”时洲恢复了平静，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回答鲁长风，“就是你一开始说的那种。”

“哪种？”鲁长风回忆了一下自己一开始说了什么，不可思议道，“扫大街的？”

你管这叫扫大街的？？？

“对，”下方的清理还在继续，时洲干脆在补剂投递口的边缘垂着腿坐下，好像脚下的不是五十几层的百米高空一样，“那就是这里的清洁机器人，我们叫清道夫，它们负责清理死人。”

“机械暴动产生的死人，有毒气体泄露产生的死人，还有使用年限到了结束生命的复制人，它们什么都收。”

“要是碰见我们这种逃犯，它们也会抓，直接用那种机械臂把通缉犯和死人一起丢进悬浮仓里去，”时洲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鲁长风，“所以碰见这种机器，不要凑热闹，赶紧走。”

“哦……哦好，”鲁长风有点奇怪，“那它承接的业务也太多了吧？为什么一边抓逃犯一边清理死人啊？”

按理说这应该是两方面的工作内容吧？这听起来就像刑侦警察兼.职扫大街一样奇怪啊？

“哎时洲姐！时洲姐！”没等时洲回答鲁长风，她身后的张佩就忽然叫了起来，“那个清道夫，它现在是不是冲着我们来了啊？！”

不远处，一个刚刚清理完一层公司人尸体的清道夫正晃晃悠悠朝着他们的方向飞来。

“不是，”白烬述判断道，“它是朝着那个大楼的补剂投递口去的。”

果然，他话音刚落，那个清道夫就悬停在了大楼的补剂投递口边缘，似乎在往里面投递一些什么东西。

时洲眯起眼睛看了看：“哦，那就是我要回答鲁长风的答案，为什么它又清理死人又抓捕逃犯。”

清道夫晃晃悠悠，从投递口里出来之后又继续伸出了长长的机械爪，开始往身后的悬浮仓中丢尸体。

“因为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进了清道夫的悬浮仓都会被分解，在这里被抓住不会进入监狱，等待通缉犯的只有被当场击毙，”时洲给他们指着地上的清道夫说道，“看，那几个也满仓了，现在也要去公司的补剂投递口。”

“所以他们不会是把人分解成……”张佩的声音逐渐边小，满是不可置信。

“分解成补剂，”时洲贴心地替她补充上后半句话，“其实也不能说是补剂，因为这些清道夫和那些投递猪食的机器其实投的不是同一种东西。我们怀疑是因为猪食是维生的基本补剂，而清道夫投递的其实是复制人被分解之后他们体内那些尚且还有用的部分。”

“很合理，”白烬述的表情在一片分外狰狞的队员中显得格外平静，“物尽其用。”

“复制人是耗费资源造出来的，那么为了资源复用，在他们不能再创造价值的时候让他们回归为最开始的资源，投入二次使用，这很合理，”他顿了一下，“且环保。”

“呼——”时洲扶着脑袋吐出一大口气，“谢谢你，你把这么恶心的事情说的没有那么恶心了。”

比起吃了同类这种恶心的形容来说，资源复用听着让人能接受多了。

远处，蓝色的清道夫市政机器人和缤纷的霓虹灯交相辉映，闪烁着绚烂的光。他们银色的爪子伸进每一个员工早已失去生命体征的工位上，把那些不能再创造价值的复制人们丢进悬浮仓，旁边其他的公司人们漠然任由着这些爪子在工位之间穿行，习以为常地继续进行着自己的工作。

他们活着为公司创造价值，死了为同事提供补剂，就这样结束自己从未见过天日的短暂的一生。

而在喧嚣吵闹的高楼大厦间，他们在死后终于短暂地在机械爪上见到了公司以外的世界。

其实也什么可看的。

钢筋水泥，霓虹闪烁，冰冷又压抑。

时洲坐在这个废弃的补剂投递口上吹了半天冷风，看见远处蓝色的清道夫们离开这片区域，才翻身站了起来：“走吧，我们也要离开这里了。”

这里虽然不会被任何警务机器追踪到，但他们进入未知空间的目的不是为了苟过五天，而是为了在里面找到夜之城的核心规则所在。

“下一场天灾发生在C区，三大天灾之二，按照我们总结出来的规律，还有三个小时发生，来得及，”时洲点开手表看了看，“以撒，我待会到了跟你你说，这类天灾我们一直以为是因为环境污染，但是现在看倒不一定了。”

如果说机械暴动不是因为AI错误，那么他们认为的有毒气体泄露也不一定是因为环境污染或者操作失误。

毕竟要是复制人在夜之城中控AI的判断内不重要，那总不能夜之城的工业和化学工厂在它的判断里也不重要吧？

人不重要，工厂也不重要，那这AI还能觉得什么重要？

上来的时候是时洲爬在最前面，现在下楼的时候也是时洲走在最前面。

她一边往下一边说道：“其实我们也可以从公司的内部走，不用在外面爬楼，但是这一片区域的警务机器扫描都很敏.感，从里面走有一定概率被发现。”

“这一片区域敏.感？”管红雁很快就理解了她的意思，“所以是有警务机器不敏.感的区域了？”

“对，”时洲一边爬一边注意着周围时不时飘过的机器人，“我们即将要去的C区就不敏.感，我能百分百保证进入那里的公司内部不被发现。”

“小心，”她一把拉住了即将掉下去的李珏，“别走神，这一片你要是被发现了，我们都得玩完，清道夫还没走远呢。”

李珏刚刚在掉下去的一瞬间满背冷汗，被时洲抓住才猛地松了一口气：“谢谢时洲姐，我刚刚在看大楼里面。”

“专心点，”时洲把他扶稳，不轻不重地提点了一句，“再怎么说夜之城也是个高端空间，虽然现在被降级下了B+，但这不是因为它的能量浓度降低了，只是因为投资者想吸纳资金而已。”

要是真把这里当成一个中端空间来逛，害了自己倒随便，害了队友就有事了。

经过刚刚李珏这一遭，时洲也不在攀爬过程中多话了，一队人一路无话，到了大厦底下，时洲才重新开口：“从这里正常穿行去C区有点远，为了节省时间，我可能会领你们走很多奇怪的路，需要耗费一定积分购买道具，没人有异议吧？”

她本来不用说这句的，但是似乎这次的探索项目中有张佩李珏两个中端投资者，以撒是刚升上高端的不算，中端高端之间就是一个槛，对于积分的使用还有很多观念都不尽相同。

要是以前的高端队员们大家说买就买了，现在还有两个中端的队员在，她还真把不准这两个人的想法。

好在包括中端投资者张佩和李珏在内，大家都摇了摇头。

“行，那就走，”夜之城的地图早已刻在时洲的心里，时洲大概看了一下周围有什么正在巡逻的警务，就在心里规划出来一条路线，“来这边。”

探索队员一行人又开始在最初登入空间后走的那些小巷中穿行，时洲走在最前面，跟所有人介绍：“街上会有巡逻的警务人员路过，他们之间都和中控AI联网，所以一旦你被其中一个追捕，很有可能跑着跑着就发现身后跟了一堆，所以我们一般都会尽量避免和对方撞上。”

“而且我们的体力是有限的，但警务机器人没有。”时洲说道。

“那些东西就是些永不停歇的钢铁机器，狗皮膏药。”时洲的眼中闪过一次厌恶，看来没被这种机器少折磨，“只要和中控AI联网，就能源源不断地接收动力，一旦被缠上，可能到五天结束离开项目的时候都甩不掉，”

“而且他们还会不断召唤新的警务机器人和警务巡逻加入，夜之城的所有基础设置和临时通道，甚至投递口都会配合他们的工作，很有可能可能你在路上跑，忽然旁边的墙壁头上的天花板还有脚下的地面都会打开翻盖，他们就会从里面飘出来对你扫射，恶心人真他大爷有一手的。”

“时洲姐那你是没有见过我们上个项目，”鲁长风在旁边接话，“我跟雁姐上个项目去了个什么克苏鲁世界，里面有一种狗比起这个更恶心，它会从虚空里跳出来追杀你。”

白烬述看了他一眼，这胖子倒惯会扯大旗。

廷达罗斯猎犬在上个项目里才追了他们几次啊，也只有第一次江金明死的时候很突然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后面第二次毕妩那时候，全场也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已，鲁长风他们都被他关在山洞外面了，何来的追杀之有。

“廷达罗斯猎犬，”管红雁也开口道，“不过这种只是我们队里一个队员说的相似生物，要不是最后发现那两种生物不是同一种，我用了固定属性，估计我们会遭受到的追击也和这里差不多。”

“那也挺恶心的，”时洲皱皱眉毛，看来知道管红雁的固定属性是什么，“相比起这种会从虚空里跳出来追杀的，夜之城里的追捕还算有逻辑。”

“在里面待的久了就能知道那些东西都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还是有迹可循的，”她指了指周围的墙壁，“这种有一点缝隙的就是可以翻开的墙壁，这些墙面本来是一些方便内外连通的投递口或者通道，有时候市政机器人还有清道夫会从这里出现，我们被追杀的时候，警务机器人也会从这里走。”

“最开始我们还以为那些警务巡逻的路线是和红色的补剂投递机器人一样都是被设定好的固定路线，后来我们发现巡逻的路线完全是不固定的。”

“因为AI会优化路线，而且会联网规划线路，”白烬述停顿了一下，“而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上一次逃避追捕的路线，在下一次就会被列入巡逻线路里。”

而且这样的功能其实也不算很智能。

毕竟优化路线规划线路这些智能，高德地图百度地图就能做到。

这些需要用数据堆砌起来的学习，对于AI来说是最容易完成的工作之一。

“……对！”时洲几乎咬牙切齿，“夜之城的中控AI会记录你的逃亡路线，如果你上一次逃过了追捕，下一次再用那个方法，就会跑不掉！”

“很正常，你被它分析了，人工智能也是在不断学习和进化的，”白烬述略一沉吟，“而且如果它的自学习自进化很强的话，它可以模拟你的思维，提前判断你的逃跑路线，然后堵在你下一条要走的路上。”

“真要这样还让不让人活了，”时洲长吐一口气，“反正就是我们还在被通缉，别被他们盯上，很麻烦。”

她话音刚落，就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样，几人刚刚走出一个小巷，时洲就猛地拉住管红雁，往后退了几步。

可惜已经迟了。

就在不远处的街角，正好有一个巡逻器在保持匀速前进。

而巡逻器的边缘，正好扫到了时洲即将退回巷子内的脚尖。

“我靠，”时洲狠狠骂了句脏话，“这他.妈哪来的巡逻器，前几次都没有的，快跑！”

巡逻机已经确定了目标，接下来就会从四面八方赶来无数夜之城的武装机械，直到把他们消灭在这里为止。

“来这边！”不等巡逻器做出反应，时洲就像是兔子一样飞快拔腿就跑，一改一路上的散漫，“跟上！掉队我不管！”

她看来对甩掉这些东西很有经验，虽然是在绕圈子，但却没有走过一条重复的路，看起来很快就能把这些东西抛到身后去。

怪不得能总结出那么多经验。

时洲一边跑一边在心里飞快计算着下一个路口要在哪里走，怎么走才能最大化避开所有巡逻器的同时也甩掉身后的那个，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依旧平静的声音：“我就说你被分析了。”

“看来这个AI的自进化能力很强，”那个平静的声音甚至还拖出了一个十分轻松的沉吟尾音，“嗯……它分析出了你可能会走哪一条路，并加强了对该路段的重点监察，如果没错的话，接下来你所走的每一条路，可能都在它的计划中。”

“好多警戒机器人，这个城市内的警备力量要比我想象的多，追击六个人居然需要出动这么多警卫吗？”白烬述回头看了一眼，语气平静地感叹道，“现在这条街可能是整个夜之城最热闹的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