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极乐城在往下垮塌。
电力设施受到影响,走廊上的光源全部熄灭,整间房间陷进无穷无尽的黑暗,不仅是人,连所有陈设都一起浸到了潮水一般的漆黑里。
一行人从过去记忆里回到封闭房间,来不及有任何喘息的时间,就感到脚底下一层厚重的地板在震动……还有破裂。
无数条裂缝从房间中央的地面出现,以一种令人恐惧的速度在不断蔓延。
再下一秒,就听“哗啦”一声,细小的石子块伴随着地上琐碎的东西一起从中间突然塌下去的大洞里掉落了下去,转瞬没影。
如同在经历一场震级最高的灾难。
所有人被震得头晕目眩,但是,没有时间给他们发呆。
庄自服拔腿从房间里冲了出去,边跑边提醒后面一帮还在原地的核心人员:“趁还没有塌,往楼上跑,跑得越高越好!”
他们现在在极乐城的一十一层,在现在这种时候往下跑到一楼绝对是天方夜谭,他们只能往上跑,最好跑到最高楼,这样即使楼塌了也有生还机会。
房间里的脚步声多起来,反应过来后都在往外跑。
就在最后一个人从门口离开时,他们所有人都听见后面传来了奇怪的动静。
仔细听,不远处大约五六步的距离,似乎传来了剧烈的玻璃碎裂声,再之后,有东西重重踩了上去,玻璃咔嚓咔嚓的声音之中,隐约能听见一些脚步声。
沉重、缓慢且死气沉沉。
好像房间里某个活物被唤醒,从结实的枷锁中逃离了出来,准备踏平这处关押他无数年、让他不得自由的牢笼。
“妈的妈的妈的,快把门给老子打开——”
“这要塌了,你们没看见吗?”
“放我们出去!”
一楼大厅里,四面八方逐渐聚集了一群乌泱泱的玩家,他们有的在拿凳子砸窗户,有的在拼命踹门,更多的人在绝望地对着墙角闪烁诡异红光的摄像头嘶吼。
因为他们知道,如果极乐城背后的人不开放大门权限,他们现在做的所有事都是徒劳无功。
可令人失望的是,他们这样闹了大半天,大门仍然毫无动静。
绝大部分玩家眼中漫出了一层激动的血膜,很多人都接近了崩溃的边缘。
尤其是那些刚从副本里死里逃生的玩家。
他们在副本里机关算尽、蝇营狗苟,好不容易从吃人地狱里逃出来,现在却要被他们平时休息的安全屋压成肉饼,谁能甘心?
他们拼了命地活下来,没有人想这么不明不白死去!
所有人都克制着难看的脸色,在大厅里寻找起别的出口。
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耳朵动了动,敏锐地从空中听到了些难以形容的声音:“喂,你们有没有听见……”
没等他说完,整个极乐城大厅突然“咚!”的一声,响起了一道巨大的落地声——他们头顶天花板上裂开的
大洞里面,猝不及防地掉下来了一个漆黑的东西。
他重重砸到地面,令大厅里的所有人玩家都剧烈地抖了一下。
大厅里几乎飘起了雾一般的灰尘,没有人具体看见刚才以恐怖速度掉下来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只感觉到脚底下的地面像是被一把重若千钧的锤子狠狠砸了砸。
玩家们吞了吞口水,望向那片浓雾。
大概一分钟过去,那片让人喘不过气的浓雾才慢慢消失。
然而,当看清里面有东西走出来时,他们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只有在副本里才能经常感受到的恐惧。
那是人吗?
……大概是吧,他有手、有脚、似乎还有脸。
大厅里,一团高大的黑雾漂浮在空中,以人的肉眼,能看见下面略微稀薄一点的黑雾里有一双皮肤苍白的脚,没有穿鞋,上半身似乎也未着寸缕。
腰间往下箍着一条仅到膝盖的白色布料,髋骨之上,有一串妖诡的黑色未知字符浮在皮肤上方,从腰腹一直绕到后背再绕到前面脖子。
脖子上面本该是脸的地方,被雾气笼罩,一点样子也窥不见。
明明是看不见他的五官也看不见他的表情的,但不知怎么在场的所有玩家都能感觉到,这个突然出现的奇异物种似乎在嗅闻空气。
他在找人。
极乐城还在震动,但没有刚才那么厉害,已经有玩家忘记现在正处在随时会被压死的危急时刻,只顾着一直看大厅里的“人”了。
他们一直盯着那团黑雾看,直到黑雾人脸部的位置突然出现一双金色的眼睛,无声无息睁开,带着无尽阴冷地扫向大厅里的人。
……他好像心情很烦躁。
当所有人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极乐城突然停止震动,他们所有人眼前一黑又一晃,仿佛在往深渊里坠落,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眼睛也不能睁开。
这种情况只持续了短暂的三四秒,片刻之后,四周就响起了结结实实的“咚”、“咚”声。
接连不断。
其间还有杀猪一般的惨嚎。
“干,”庄自服往四周一扫,脸上顿时变得铁青:“怎么又把我送回来了?我特么差一步就跑到顶楼了。”
他们又回到了那片村子,无星无月的夜晚,河岸边上一个人都没有,空中的暴雨下得如此凄厉,哗哗地冲刷着地面上的所有建筑。
周围的玩家摔了一跤后纷纷爬起来观察四周——这是他们进副本后的习惯性举动,需要在第一时间掌握所处环境的信息。
但他们观察一圈后,就发现,这里并不能以普通副本衡量。
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在副本里,他们不能触碰到周围的一切事物,天上的雨也根本淋不到他们身上,有几个撑着伞的村民路过,竟然直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
奇怪,太奇怪了……
他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玩家们都聚在一起谈论这个奇怪的现象,但他们不敢太大
声,因为,前面的一个亭子旁边,那个黑雾人正若有所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黑雾人也一样和他们来到了这里。
不,应该说他们所有人都是因为黑雾人才会被莫名其妙卷到这里。
江珉随皱起眉,望着那黑衣人半晌,突然抬手握住旁边宋吟的手腕,将人拖到了自己身后,这是一个类似于“藏”的动作。
他身上那件漆黑的外套也被脱下来,兜头罩在了宋吟身上,在宋吟摸着脑袋看过来时,江珉随低声道:“先别让他看见。”
温悯明显在找宋吟,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抱着什么样的企图。
以他们目前掌握到的记忆来看,宋吟当年不告而别,被村里人带走到城市里生活,没有和温悯说再见,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解释,就那么走了。
如果温悯想要解读成,宋吟不想在他身边待下去,比起和他相处的那些日子,更喜欢城里的生活,所以才这么一走了之。
那么对刚受过村民围剿刮肉的温悯,或许会觉得宋吟背叛了他,甚至于迁怒宋吟。
江珉随脸色微沉,和现场大部分玩家一样,目光一直放在黑雾人身上。
雨一直滴答滴答下,玩家们无法离开黑雾人身边超过两米的地方,只能在黑雾人附近活动。
黑雾人似乎还在找人,不过在进到这个村子之后,黑雾人的情绪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脚步缓慢地在附近走动,看见附近有村民的时候,会停顿一秒再继续走。
一直到十米之外的另一个亭子附近,黑雾人突然彻底地停了下来,于是如同脖子被拴着一根绳的所有玩家,也因为他的动作而不得不停了下来。
他们困惑地看向黑雾人。
只见黑雾人望着亭子那边,那双奇诡的金色眼睛里,突然漫上了不可思议的怒意。
……
河岸隔一段路有一个亭子,朱色的四角顶檐,四根柱子也朱红如血,除去一个台阶,其他柱子之间都是长椅。
温悯就站在亭子中间,一眼不眨地盯着前面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温家。
他身上已经恢复了起码的人样,露在衣服外面皮肤长出新肉,笼罩在周围的黑雾也一点一点消失不见,重新露出了他的脸和身躯。
温悯没有贸然过去敲门,他好像一直在等身上的肉长回来。
等全部长回来,不会吓到别人以后,他再过去见爸爸妈妈。
在塔楼写完那张纸条后,温悯的心情就重新平复了下来,他现在已经能冷静地、不带任何私人情绪地去和别人交流了。
重新长肉的过程不算久,温悯在雨天里站了半小时,胳膊、脖子和脸上的肉就全部长得七七八八。
他用提前准备好的纸擦了下皮肤上残留的血迹,就将脏纸巾放回到口袋里,抬起头,冒雨从亭子里跑出去一路跑到了温家门口。
半个小时前,温家一家三口正坐在小屋子里吃烤鸭,他们把温楼围在中间,一直给他碗里
夹菜,因为刚度过一场危难,他们活下来后的气氛比以往还要更温馨。
简直是和和睦睦,美满一家人。
不过刚吃完饭,夫妻一人就把温楼留在家中,一前一后出了门。
他们村的人能活下来,全靠僧人把解毒的办法告诉了他们,不然他们还不知道要怎么受罪。
所以,村长让大家吃过饭就来他家里集合,好好地感谢他们的救命恩人。
村民们都把不能熬夜的小孩和老人留在了家中,提上一袋卤好的鸡鸭鹅或者上山采摘到的果子,一起去了村长家。
他们准备把这些送给僧人,以此来表达他们的感谢。
温悯敲门的时候做好了没人来开的准备,但他没想到刚敲没两下,面前的门就开了。
开门的是温楼。
温楼显然没想到门外的人是温悯,开门前还兴高采烈的,门一打开,看见温悯那张脸后,表情瞬间就变得很臭。
不及门半边高的少年抬起下巴,不满地望向温悯,质问道:“你来干嘛?”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推温悯一把,不过在最后关头,他咂了下嘴,不知为何将手放下了……嘴里还残留着薄薄的肉感,顺着血水一起滑到胃里。
那感觉真的……
特别恶心。
所以他不想碰到温悯。
令他费解的是,明明他刚吃过温悯的肉,这家伙居然还能找上门来,脸上也没表现出一丝愤怒,好像完全不在乎一般,这真是太好笑了。
半开的门外,温悯面庞上呈现出一种大理石般的质感,他半垂眼,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张纸,当着温楼的面开始写字。
他写得那么快,都没有给温楼不耐烦的机会,下一秒,就把写着一行字的纸摊到了温楼面前。
不管多少次,温楼都觉得温悯这副不能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想法的样子,是那么可笑、又可怜。
他环绕着手臂,斜靠在门框一侧,往上面瞥了眼。
【宋吟被接到了哪个城市,告诉我具体地址。】
门里的人愣了愣:“宋吟?”
温楼长期生活在夫妇一人给他打造的温室里,没出去劳作过,只知道温悯和一个人一起生活,但并没有见过本人,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嘴角掠过一点傲慢的笑容:“哦,就是你家里那个人啊,我倒是知道他被谁接走了,听爸妈说了一嘴,但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想让我做什么。】
温悯的表情很平静,倒不如说他这次来敲门就做好了注定要付出一点代价的准备,所以温楼的刁难没有让他的情绪产生变动。
温楼有些不爽:“你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也不想让你做什么,说实话,你连站在我家门口我都嫌脏,你能快点滚吗?”
他语气很差,恶意毫不遮掩,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下一秒,外面的雨忽然愈发急促得猛砸下来,在密集的雨声之中,一
道闷雷陡然炸开。
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惨白的光,霎时照亮了温悯那张毫无表情的脸。
那张面庞被照得没有丝毫人气,两颗幽沉的眼珠也有些阴森,有那么一刻,他身上竟然迸发出了某种让人畏惧的非人感。
温楼心里一跳,总觉得温悯今天有一点说不上来的不对劲,不过他可不想在自己讨厌的人面前露出一点害怕的情绪。
温楼硬撑着表情,驱赶苍蝇一样摆了摆手:“快滚!”
说着,温楼就要把门关上,但在他把门关上之前,温悯就及时把手挡在了门缝里。
【告诉我在哪里,说完我就走。】
雨下起来有些疯狂了,听着那要命的雨声,温楼心中莫名有些焦躁起来,他怒冲冲看着温悯,一把甩开了温悯的胳膊。
接着,他讽刺道:“我真是奇怪了,别人都去城里了,你非要找过去干什么?你就这么自私,不想让人家过好日子,必须要跟着你一起过苦日子才行?”
温悯沉默一秒,安静写字。
【我不会让他和我回去。】
【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在哪里,如果有机会,我会搬到他附近。】
【我,不会打扰他。】
“哈,”温楼笑起来,似乎是真觉得温悯很搞笑,他用一种轻蔑的目光把温悯从头扫到脚,说道:“你怎么会有机会?就凭你这残疾身躯?”
“还是你要没日没夜捕鱼,然后卖了攒几张钱跑到城里去?我劝你别有这些想法,别人说不定早就想甩开你了,你还眼巴巴凑过去招人烦。”
“够了,我还要打游戏机呢,别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你该回哪去回哪去。”
温楼耐性告罄,说着,他又想起什么:“还有,我警告你,别再给我爸爸妈妈送一些奇怪的东西了。”
“这样看我干什么?我妈把你那袋文冠果都给了我,我当然知道,说真的我有点无语,你这样是在讨好我妈妈吗?”
温楼转身走进屋子,从桌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后,又重新走回到门口,“别再往我家里送一些垃圾,我妈妈还怕你在里面下毒呢!”
话音刚落,袋子被温楼扔到了温悯身上,一颗颗饱满的文冠果从袋子里飞出来,咕噜噜地滚到了湿漉漉的地面,还有几个砸在了温悯的大腿上。
地面一片狼藉。
温悯垂下眼,定定地看了会那些文冠果,眼皮轻微地动了下,不过他没有弯腰去捡,甚至下一秒他就把目光从那些果子上移开了。
他固执地重复一句话。
【告诉我在哪里。】
温楼见他这么难缠,也有点发毛了:“神经病。”
他一脚把掉在脚边上的一颗文冠果踢出门外,呸了一声,就要上手关门,然而温悯的纸条比他关门的动作更快一步到来。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去告诉邻居,他家的游戏机是你偷的。】
“…………”
温楼在两秒的呆
愣后,不可置信地看向温悯,他大吼:“你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