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视之,阿照的母亲定然深深憎恨着北条政冈。她或许对那个疯狂的男人不曾怀有一丝儿爱意,但她又真的爱成田氏贺吗?纵使她仍旧爱他,可她更恨他的懦弱无能吧。
阿月本是伊豆镰田城主的长女,她与家老成田家的长子氏贺乃是一对青梅竹马,可阿月的父亲还是在她成年之后,便自作主张地将她许给主君之子作正室。阿月未从想作高贵的大名夫人,她更甘愿舍弃公主身份与成田氏贺远走高飞。然则,怯懦的成田氏贺却没有与自己心爱的女人私奔的勇气。成田氏贺亲眼看着阿月嫁给主君,而待到主君的本处山中城破,他本有第二次带阿月出逃的机会,但他还是屈从于北条政冈的淫威,将深爱之人拱手相让之。
成田氏贺用自己的爱人换来其一族满门荣耀,他和他的兄弟及子嗣均受到北条家重用,他不过也是个靠女人上位的可憎之徒罢了。
或因终究愧及膏肓,他一度将月夫人的儿子辰千代视若己出,像似以为如此为之就能弥补过错。但最后一切皆于事无补,在北条政冈外出打仗时,月夫人与留守在小田原城的成田氏贺私通,二人珠胎暗结。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认他人作父,而你这一辈子只能对自己的亲生子卑躬屈膝。”
这孩子不是爱意的象征,月夫人的憎恨有增无已,她便是怀着如此强烈恨意,生下了有着成田之血脉的阿照。
阿月大抵会恨自己父亲,恨自己最初的丈夫,更恨着强取豪夺的北条政冈……但她最恨的必然是那个一次又一次束手听命成田氏贺。
成田氏贺最后也没有将她从牢笼中救出。所以月夫人的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强占她的人、轻易决定她命运的人早已化为枯骨,苟存于世间的仅剩她少时唯一的爱人。
可她不要这种爱,哀莫大于心死的她最终是去追寻自由了吧。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对阿照的恨亦如月夫人一般强烈。我父亲对北条一族深恶痛绝,他曾指天誓日,愿为血仇付出任何代价。他是我母亲从前唯一眷挂着的男人,我身上也流着他的血,所以我忍痛牺牲自由,甘愿嫁予北条家督胜彦。
我父亲只想斩草除根,而灭掉北条家只是我掌控天下的第一步。父亲迄今仍旧不清楚我究竟为何要主动献身,但他始终感激我挺身襄助。
只是我为了毁灭相模国,一定是要去恨着些什么的。我未曾经历过弑亲之仇,当然不会有父亲那样深刻的决意。
我选择去恨北条胜彦,恨阿照,恨这些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高门豪族,同时也一如既往地恨着这个国家的武士。
现在我业已清楚,我对阿照全部的恨意,都是我一厢情愿杜撰出来的。因为阿照身上,自始至终就未曾流有北条家的血。北条家在政庆死去的那一天便荡然无存,我与我父亲施加在她身上的一切根本不是为了复仇,只是我们单方面的作恶而已。
即便要我恨着作为武士存活的她,我也应当惶恐不安。若非我在背后推波助澜,设若没有我的存在,阿照可能根本不会成为武士。
我不配让她为我出生入死,同样,我也早已丧失留她在侧的资格。葛夏说得没错,我待在阿照身边只会伤害她。
罪大恶极的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这样的我在死后是会坠入地狱受尽万般苦痛的,而阿照,我唯愿她不要再过这样的人生。
一五九四年中秋,在播磨国留顿短短几月的我避开陆上的战火,又沿纪伊半岛从海上绕至尾州。
我此去并非意图策反今川家臣冈部宪次,况且他此时正远征和州,即便名古屋城内无人留守,也断然没人能从后方来犯。
我对名古屋城毫无兴味,我要找的不过是被囚禁在古渡馆的葛夏。
听闻她受过洗礼——这在九州地区已是屡见不鲜之事,由南蛮渡来的传教士与他们带来的商品一样备受欢迎。我父亲素来尊崇神道,听闻有武士受洗为吉利支丹后,他且在我耳边数骂不已。
“那是些什么邪魔外道?光是要应付宗门那帮法师已令人足够恼火。”
父亲由山名朝利的爱妾诞下,那女子在成为朝利的侧室前,曾一度侍奉在伊势神宫侍神的斋宫殿下。她虽非正室,且地位出身平平,然其一生受宠,儿子朝定更接替朝利稳坐西国第一大名的位子。
所以我父亲山名朝定自然也在他母亲膝下耳濡目染。他在如今这个时代依然信奉着古时传承下来的本土信仰,更认为皇祖神绝非外来神祇本地垂迹,委实会令诸多檀那倍感诡谲。
可他的这份信仰便是错误的开始。
葛夏也同出一辙。虽然丈夫被远流至东北,但她依然贵为大名家的公主,表面说是囚禁,这略显寂寥的古渡馆外其实并无几人把守。我去见她时,门外守着的武士轻易便放行。踱至中屋,屋中未添香炉,墙上赫然挂着副圣母子水墨像,一旁还坐着位身材高出常人一截的黑袍修士。
“葛夏。”
我直呼她的名讳,她背对我正坐,口中轻轻唱念我听不懂的经文。
先朝我看来的是她身边的修士,此人显然为异国渡来者,然他却如武士一般向我行礼。
“我有事与你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