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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第二章螺旋(2)(1 / 2)

“射中靶子的是哪一位大人的箭?”

今川纯信问道,他执一柄黑色扇骨的蝙蝠扇,隐约瞧见那扇面上绘有唐草花纹。

“回禀大人,靶心之箭的箭翎乃是黑色。”

“那便是北条了。”

大纳言脸上无喜无悲,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吗?土岐晴孝也松开我的手,纵使用他来京都前就与我谈过许多,但真到技不如人甘拜下风的时候,满脸颓色的他还是像个被戳破的纸灯笼。

“真彦,你果真没有令吾失望。”

大纳言大肆夸赞阿照,且与其亲密恳谈,那今川夫妇在座上一唱一和,座下的侍者也审时度势地端上了赐给胜者的赏禄。

“这把赤金涂二引卷弓是我年轻时用过的,如今也一并赐予你了。”

阿照伏跪下去,接过侍者手中的金银与大弓。

“这小子真走运啊……”

晴孝在我耳际评议呢喃,我扼住他颤抖不止的右腕,现下方知他心中定有万分不甘与妒忌,但他还是向退入席列阿照道贺。

“恭喜您头筹得胜,真彦大人。”我说。

阿照正目不斜视地朝前走,闻之头先愣怔,随后又面无表情地侧眼乜我。我的手仍攀着土岐晴孝的腕臂,现下复同他紧紧相扣。

“……多谢夫人,在下不过交运罢了。”

阿照不再看我,她唇角轻启,从中挤出一声低语,目光移至晴孝身上。她抓着那赏赐给她的名贵卷弓,弓上挂着白穗子被风吹得飘起,她却岿然不动,只上抬双目、仰面盯上土岐晴孝的眼睛。我无法从她眼底读出任何心绪。晴孝的手腕亦不再颤抖,不过他施加在我掌心的握力愈形沉重,显然乃对北条真彦的反应深感不快。

“真彦大人的武艺果真名不虚传。”

土岐晴孝随便搪塞一句,尔后便拉着我回到坐席。他胸口憋着一股闷气,呼吸更越发粗重。

“那家伙怎么回事,浑像在说我倒了霉运一般。”

土岐晴孝见身旁无人,索性靠在我耳畔嗔怪。他这副悻悻然的模样真够难看。

但接下来总该有些可观之事。我两手搭上土岐晴孝的上臂,循其颈肩轻按起来,一面作出副宽慰之貌,一面等待之后的好戏登场。

在箭比试将接近尾声时,赤松时晴上前递话,说要向大纳言大人引荐一位能人云云。

“此人的弓术恐不在真彦大人之下。”

赤松时晴一脸傲然,然则,他的确不是夸夸其谈。他要引荐的武士人选便唯有先前曾与我打过照面的千叶久方。待大纳言同意,时晴遂命人将久方唤来,其人在单薄的深蓝色直垂外套着狩装束,跪倒在寒风中的躯干愈形佝偻,连压在他脊梁上的藤弓也像似庞然大物。

久方向大纳言行跪拜礼,立于赤松时晴身旁。他没认出自己昔日的徒弟,不过座下的阿照脸上却显出些微变化。此刻她必然已陷入矛盾螺旋——怀揣着与恩师重逢的满腔喜悦,又担心自己的真实身份就此暴露。阿照垂头而坐,大纳言还在与赤松时晴交谈,稍后方对她作指示道:

“时晴阁下说这位叫久方的武士在弓术上能与你相媲美,不知你是否愿意与他再比试一回?”

阿照断然不能拒绝,赤松时晴的心思也昭然若揭。不知他费了多少工夫请久方出山,想必他比我更清楚久方尚在西国时都做过些什么。

久方原先仕于播磨国山名氏,在山名氏还未将领国扩张至四国时便已是赫赫有名的良将。不过被山名朝利招作上宾的他全无门徒僚佐,唯大小战事事必躬亲,还替野心勃勃的朝利出谋划策。他辅佐朝利火速吞并伊予与赞岐诸武门,又强迫土佐和阿波的武门也臣服于山名。据说山名军在同来岛水军作战时屠戮无数,无数人亡命于久方之箭下,暗蓝的濑户内海也被尸体染成赤色。

山名朝利八攻八克,一度打到本州最西的长门,其后又在被并入自家领国的周防与西海道诸国恶战不止。这场西征一直持续到格里历一五七七年,不堪重负的西海诸国与播磨签下停战协议,年迈的朝利雄心不再,可他却开始忌惮令世人闻风丧胆的大功臣千叶久方。

关于濑户内的惨烈战斗,民间一直流传着讥讽山名恶孽的今样歌。这歌谣终有一日传到朝利耳中,朝利认为四国与西海是惧于久方的威名才会低头,他觉得久方已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于是第二年,闻歌便觉聒耳的朝利给久方安了个莫须有罪名,没收他所有的俸禄领地,甚至打算将他流放到隐岐岛。此时久方正被软禁于自宅,他不知从何处提前得到风声,干脆杀死监视自己的山名家武士,从朝利的领国中逃之夭夭。

完全不顾武士名节的他最后仓皇退遁,只身逃回了自己的故国相模。

久方不收弟子,不知是否料到自己的技艺不仅会给世间带来灾厄,还会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但他却收了阿照为徒,他终究是没料到当年那个不出深闺的北条家公主,今日也能成为佛挡杀佛的恶鬼。

我从京都返回近江时已是如月与弥生交接之际,然这重返北国的一路上朔风阵阵,城中栽下的桃与樱还折服于肃杀的寒意中。

是日晚间,我在里衣外披上打褂,独个儿在院中游布。融化的雪水自村雨城的屋顶上垂落,我凝神侧听,只觉那水滴在石阶上的声音空灵澄澈。每当土岐晴孝留在佐和山城时,这偌大的城池便化作眼前这般冷僻的景象。这倒使我乐得清静,总要想方设法应付自己不喜欢的男人难免疲惫不堪。

我吹够了风,遂教侍者关上门,又攀着灯影下的扶梯返回上层的居室歇息。我在卧榻旁坐下,居室中陈设着各式奇珍异宝,那面华贵的西洋银镜被我用布掩着,如今这房中最亮的地方乃是点着烛台的几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