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脚不愧为百脚,六郎的真身永远是生着毒腺的掠食猛虫。
绵延的战火多少波及骏河国内,为求安定,纯信大人和汤河原殿俱搬至远江国滨松城。二则,远江靠近近畿,纯信大人其实一直在作上洛准备。这一年中,我亦陆续寻回许多没有屈从政庆淫威的北条老臣。他们听闻我是鹤若便接踵而至,争先恐后涌来骏府投奔旧主之子。
纯信大人没赐给我城池,他许我为骏府城代,准我长期住在骏府。眼下我正领着一众北条旧臣,可谓是骏府名副其实的把控者。
我看似东山再起,亦看似智珠在握,但我从未洞悉己之命运,连与她的相遇也是如此。
作为北条真彦的我,终于在骏府迎来十八岁生辰。此时,我已与同行沙场的宪次大人成为忘年好友,我们常在城中切磋武艺,可这日他并非独自前来。
“葛夏,快来见过真彦大人!”
宪次大人带来位年轻女子。此人身着银杏叶纹打褂,梳着寻常未婚女子的姬切发式,她作揖,须臾后抬头,我始看清她的姿容。
“真彦大人,这是小女葛夏。”
“大人竟有这般伶俐的女儿。”
这不过是句敷衍。我匆匆扫过葛夏一眼,只觉她是随处可见的武家女子,没能再对她有何深刻印象。与那人的仙姿佚貌相较,世间有再美的人物也只会黯然失色。
“葛夏平日都待在宅邸,不常出门。此次前来骏府,说是想看看城中樱林,大人若有闲情不妨带她四处逛逛。毕竟这样难得的时节今年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此际正值卯月下,已过了樱花怒放的时期。即将开败的粉蕊摞满枝条,洒落的花瓣似落红飘雨,连通往天守石阶上都铺满了樱花织成的毯。
宪次大人话中别有他意。半晌后,冈部宪次以军务为由先行离开,院中只剩下我与冈部葛夏。
她没有搭理我,旦见其径直走入樱树下。恰好有风吹过,落英徐徐降下,她那件橙色的打褂上瞬间就迭满零散的花瓣。她发间亦浮挂樱瓣,有片完整的五瓣花不偏不倚地落在她额前。随后她又迎风起舞,外穿的打褂摇曳飘荡着,露出里面水色的小袖下摆。
我始终默不作声,可目光早已被花雨中的少女吸引。她起舞的风姿、额前那枚樱花,都让我想到了唐画中点着花钿的舞姬。
“这样美丽的花,却生在这拘束的城中,连外面的阳光都见不到。”
我看得出了神,并未注意她已解掉打褂立于我身旁。她发间与额前不再有落英痕迹,整齐的小袖上一尘不染。方才的一切好似都从未发生,空园中唯余她同我搭话的余音。
“没有城池护佑,生在野外的花定会在战火中化作灰烬吧。”
骏府城墙高大且坚固,低矮的樱枝无法探出墙外,能够沐浴的天空仅有这方寸之间。但战火还烧不到这里。我猝尔忆起小田原城的梨树,逃离之前没来得及为它送别,恐怕连那光秃秃的树干也被烧成焦炭了吧。
华美金阙使人闭塞、令人窒息,可对曾经的我而言,那里尚存一段安稳命运。我逃了出来,又侥幸活了下来,却仍不知前路艰险。没能活下来的,那些被掩埋在废墟之下的,无疑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我才要亲手杀了北条政庆。我不会准许他自裁了之,我要将他逼到山穷水尽,然后割下他的头颅,把他的血浇在小田原城的焦土上。
“真彦大人?”
公主、阿照大人、阿照——不会再有人这样唤我。此刻叫着我的乃是身旁的葛夏。
“真彦大人,您在哭吗?”
是的,我的泪水模糊了眼眶,眼中的花雨已连成莽漠一片。憎恶与惋惜在我胸口交错盘踞,我紧攥着袖口,无以发泄的身躯仍旧在风中颤抖不止。眼泪像珠串般滴滴垂落,在酸涩感进一步梗阻鼻腔与喉头前,我接过了葛夏递来的手帕。
有那么一瞬间,葛夏的身影使我想起那人。分明是截然不同的女子,她却在这残酷乱世中带给我弥足珍贵的幻影。
“想到了从前相州之事,触景生情罢了。”
我要改掉自己爱哭的毛病,因为如今的我丧失流泪资格。
“大人,您还真是温柔。”
我用手帕拭干眼泪,葛夏没将它要回。而我二度见她时,她已成为我的妻子。我与她在骏府的这场会面,实际上是纯信大人安排好的。汤河原殿也从中撮合,欲将冈部宪次的女儿许给自己的侄子。
其实他们在大婚前曾将我传到远江,也当面询问过我的意见,但我哪有拒绝的余地。我还是如此的胆怯,我只配作个不敢忤逆主君的武士,我就这样摧毁了一个少女往后的人生。
她曾带给我短暂希冀,但她的岁月却再也没有希望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