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照,胜彦,快来这里。”
呼唤着兄妹二人名字的女性,仿若我的母亲。但我又笃定她绝非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于月之方去世那年,尚未元服的我与兄长只持有成年前的乳名。
我从梦中醒来,脸旁被濡湿的枕衾上黏着几根掉发。
迩来我总能梦到生母,梦到她邀我与兄长前往某个去处。
是冥府吗?我不知道。倘若我对神明三宝多出半分敬畏来,定会请法师前来诵经念佛吧。母亲在泉下有父亲大人为伴,她不应感到孤单——本该如此——可父亲有太多妻妾,又有几个年轻女儿傍身,一家人在阴间热热闹闹,怎会有我母亲的容身之所呢?不过母亲曾经的丈夫也在黄泉之下,那人说不定又会像从前那般与我父亲在须世理姬面前打得不可开交吧。
母亲的生平琐事俱为我从旁人口中听来的,乳母也曾说予我一些,但他们大多因人微言轻无法鞭辟向里。直到兄长成婚以后,我才终于有机会亲身造访母亲出生长大的伊豆国。
一同前往的还有嫂子,兄长则去了内浦湾的长滨,仅留下侧近的武士担任我们的护卫。嫂子骑马的技术很娴熟,相比之下,甚至曾被兄长亲自教授骑技的我便显得十分捉襟见肘。行马速度不快不慢,我多少还能掌握主动,然而身旁穿着宽松小袖的嫂子却向我伸出手,询问我是否要与她同乘。
“小姑应该很少出门,不过闲来在城中骑马倒也不错。”被我婉拒以后,嫂子补充道。
嫂子的个头比我高,本就未怎么发育的我骑在颀伟的马背上总归唐突。她再咯咯一笑,我虽清楚她并不怀有恶意,但气氛骤然间变得有些古怪。
队伍在大路上行进许久,终于看到山中城的土塁。这座平城要比小田原城小上不少,也未兴建护城壕沟,不过在由北条家接管后,已是五脏六腑一应俱全。
山中城的城主是我叔父的长子政庆,他算是一门之中较为亲近兄长的分家武士,为表忠心也特地带着亲信出城迎接我们。
我与嫂子被安顿在本曲轮的对屋中,房屋连着设有壁炉的土间。冬季的伊豆比相模更冷,火钵燃烧的热量多少使人在湿寒的夜里好过一些。在内室搭起外褂后,我合上了格子门,待在铺席客厅中的嫂子正察看铁瓶中烧起的热水。
嫂子似乎也已注意到,内室的障子上绘着大朵的海石榴花,妖冶的赤红色花瓣在整体风格朴素的屋里格外惹眼。
“我母亲从前便很喜欢这种花,她总爱穿织着海石榴纹样的打褂,她的居室内似乎也设有类似图案的障子。”
本打算在脑内说给自己听的话被我堂而皇之讲出。我偷偷瞄向面前的嫂子,她还在用铁钩亲自拨弄炭火,那事无巨细皆亲力亲为的贤德模样教包括兄长在内的众人赞不绝口。
“说来,阿照的父母皆已往生,留你和胜彦大人相依为命,真是可怜的孩子。”
铁瓶下窜出几簇火苗,注视着火苗的嫂子眼底也流转出零星的光。但听她的语气,仿佛那火下一秒就要被扑灭,嫂子下一刻就要流出眼泪一般。不过嫂子应该不单怜悯我一人,毕竟兄长与我境遇相同,更何况这乱世中流离失所的百姓面临的也不仅仅是失去双亲的残酷。
“如今的我连记起他们的样子都困难。”我故意压低声音应着。逝去十年有余的母亲姑且不谈,父亲大人去年才撒手人寰,盖因他去世前的那段时间里就甚少与我照面,我便常记不起他的模样。父亲曾加倍提防兄长,想来也该把我当做兄长的僚佐。
我冷笑一声,正好被烧沸的水声盖过。我又抬头望向嫂子,此刻她的脸正隐没在氤氲的热气中。
“忘掉也好,不论出于何种原因,留有逝去之人的记忆总归令人难受。”
与我相比,兄长对母亲似乎有着十分清晰的印象,他曾不止一次说我的脸与母亲肖似,每逢盆会亦会在后院池中放上几盏长明灯。
“原是要忘掉的,但来到这里便乍然忆起。大抵因为我的母亲曾住在这城中吧。”
白雾一般的热气散去了,那之后嫂子的神色略显惊讶,我早料到兄长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将这些事告诉她。
遭陆上骏相两州环绕的伊豆半岛,如其地理位置一般在两国的夹缝中生存。骏河国主今川氏同时统治着更东面的远江国,与今川有着姻亲关系的相模北条家便对邻国的伊豆虎视眈眈。二十年前,我父亲初登北条家督之位,其手段做派较之我的祖父更为激进,且急于拿下伊豆的内浦湾及相模湾以西的数座港口。伊豆国的大名得到北条氏要进攻本国的消息顿时慌神,随后便火急火燎地派出使臣前来示好,还把自己的刚出生的嫡子送到北条家当人质。
然而这一桩桩一件件犹如割肉饲虎。大约三年后,我父亲还是出兵伊豆,又将原先的大名一家逼到统统剖腹。不过在这一夜之间就被赶尽杀绝的武门之中,有一名女子得以苟活。此人正是伊豆大名的正室——我的母亲月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