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凡在与安军交火时给心脏带来钝器伤和穿透伤,抢救成功却预后不好,出现心衰,后来装了起搏器。
那期间,他对治病还很配合,长睫毛下从来有细碎柔和的光。
彼时他们住在北京的西胡同,每天走两趟街到改装大厂打工。
离开部队的靳凡风吹不着,日晒不到,肌肉不如从前大,皮肤也恢复白净。病身让他有种凋零的美,便宜、版型差的衣服他也穿得气质卓然,磨破边的棒球帽从没影响他的回头率。
街坊中有几位阿姨很喜欢摇着蒲扇,在他路过时喊他一嗓子。
他总会回头,虽然不笑、少答,但都在分寸里,从不失礼貌。
这样亮眼,还赶上胡同里的外乡人形态各异里出外进,衬得他更是俊逸不凡。
后来他当官的亲妈被调查,他也被带走问话,回来以后,他去了一趟医院,再从医院出来,他已经不见从前半分,开始打破平静生活,甚至跑到小县城胡作非为。
胡江海、戈彦的不洁身自好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仲川认为,他性情大变的原因纯粹就是心脏的病变。
可是他不承认。
仲川站在进门不远处,看着靳凡机械式的工作,突然堵得慌。
其实性格改了没什么不好,不是说平和的人才该存在,该与不该都是时代和环境孳乳出来的樊笼,为了把人类圈起来。只是如果凶恶不是靳凡的本心,只是他在逼自己,仲川就很难受。
仲川提口气,走过去,坐到高脚椅上,靠在铺满东西的长桌上,面对着靳凡,已经褪去沉重:“你是不骗我呢?你说那俩女的呢?”
靳凡没停下手里的活儿:“着什么急?”
“啊?”
仲川没听明白,欲再问,门轴吱呀一声还带尾音,转身就看到小莺和公主切走了进来,小脏辫、蒜头紧跟他们,脱索和几人垫后。
最后进来的主要负责拎吃的,搬着几箱啤酒、提着几杯咖啡。
仲川挑起左眉:“哟,不是闹气呢吗?”
小脏辫龇着钢牙,甩着一把小辫儿,嬉笑两声:“多少天了,早闹完了,谁家闹气跟大姨妈似的一来一礼拜啊。”
小莺踹他:“滚你妈!贱男人少拿这个调侃,这是你能聊的?”
小脏辫探着脖子哄她:“错了错了,不走心,我愚昧了乖乖。”
“亏了我晚上没吃饭,可别恶心我了,我怕我把昨天喝的二两高粱酒哕出来。”蒜头翻个白眼。
有人已经把宵夜摆了一桌子,原先桌上的零件、工具全被收拾进了它们该待的置物架、工具箱。
他们干多了零碎活儿,要比靳凡知道什么东西应该放在哪儿。
“吃饭了!”有人喊。
他们蜂拥至桌前,几天没吃饭一样,连抢带占,食物把十个指头都用上了,热闹得就像前段时间派出所一事未曾发生。
小脏辫拿着大鸡腿屁颠屁颠跑到靳凡跟前,殷殷勤勤地把技师围裙给他摘下来,大鸡腿举到他嘴边:“老大这只最肥!”
“就他妈数你最谄媚!”脱索照着他后脑勺,把拖鞋扔过去:“老大别搭理他,他拿那两个根本就不是最大的!”
小脏辫倒吸凉气,扭头横眉竖眼:“妈的吃都堵不上你的嘴,你是不是欠焊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还有不怀好意地在旁挑拨,没一个正行。亏了这一带就这间厂,不然搞这么大动静,不知道得多少家组团来控诉。
仲川操心靳凡而沉重的心情,被这群小王八蛋改善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顾虑多余,怕他们太重感情受伤,难道不是在自以为是?他哪有资格剥夺他们投入感情的权利。至于靳凡,他什么伤没受过?死都不怕的人了怕什么背叛。
仲川看着靳凡被他们闹还是蹙起眉、板起脸,但就觉得他在装,要真不爽,早就走了。
刚萌生想法,靳凡就上了楼。
仲川有些无奈地拧了下双眉,摇着脑袋扶住额头。
他就没一回揣测靳凡成功过。
靳凡进了他那间破房,没有开灯,径直走到桌前,站了数秒,双手撑在桌面,睁眼闭眼间,周围一切镜像折叠、翻转,待他定睛,仿佛回到了十年前,西南边陲的镇子。
镇子三不五时黄土激扬,夏南风,冬北风,偶尔野劲,推着人走,卷起砂砾吹到脸上,生生剌开一条口子,烦得人没事都不出门。
穷乡僻壤的地方也有不应景的人和物——
镇子主路右侧有一间洋气的影楼,时常被非法入境的安加人骚扰,靳凡到西南没两年就已经人去楼空,门窗也被人盗走。凌晨傍晚从远处一张望,黑黢黢的洞,怪吓人。
安加穷恶民族野心大,有一段时间没事找事蠢蠢欲动,几次冲突中那间影楼都被征用成了碉堡。
后来风平浪静,那儿成了一些解放军难得休息的场所,每逢节日,回不了家的大伙就聚在里头,点上几堆柴火,高声唱歌,大口吃肉。
靳凡总是坐在角落,拿着一个巴掌大的记事本画画儿,篝火橙红的光在他脸上明灭,铅笔芯摩擦纸张沙沙地响,他看起来格格不入,却也找不出违和。
他还会吹扎线笛,他手下的老四、老五几个人,就像小脏辫和脱索一样贫嘴,一唱一和地给他挖坑,诓他表演,他明知道他们那点小伎俩,也从不扫兴……
那间影楼就在靳凡眼前浮现,他知道是幻影,却没舍得用力阖眼,直到眼涩,不由得眨动,篝火和老四、老五的笑脸瞬间被无边暗夜替换。
以前觉得活下来的是幸运,当他是唯一活下来的,狗屁幸运。
他转过身,靠在桌前,偏头看窗外,天快亮了。
小脏辫推开一道门缝,把脑袋钻进来,脱了纨绔劲儿,正颜问他:“老大,你最近找过大嫂吗?她怎么把我微信删了?”
“没有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