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着厚重镜片,头顶微秃的中年男人撕碎周恆最珍惜,也是过世的祖母唯一送给他的小说。周恆不发一语,盯着如同雪花飘落的纸片,正要捡起时,却被老师扔了一头垃圾。
男人用力按住周恆的头,一连串地飆骂。
「……对不起。」
周恆垂下脸,任由老师发疯似地宣洩。
虽然什么也没听进去,但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样的话──
「我们数理资优班,不需要你这种没用的傢伙。」
如同机械般的嗓音佔据了所有回忆。
……同时也是周恆在这段漫长的岁月中,对这个「现世」所保留的少数印象。
儘管是不怎么愉快的记忆,周恆却笑了。
「要是当时认真听老师说话,也许我就更能坦然地面对事实了。正如他口中所言的『不需要』……当我开始反抗这个词汇的同时,我已经拋弃了这个世界。」
内心的某处產生裂痕时,那股自我厌恶的情绪便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此刻,迟钝的我才终于发觉这件事。如同回应着『不需要』,我开始讨厌自己,讨厌身旁所有的一切,只要脸上带着笑容的人都觉得可恨。」
「老周……」
「我一直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要是当初听他的话,事情可能不会变成这样。」
周恆握紧拳头,「但是偃月跟我不一样,他接纳了自己的缺陷,为此感到骄傲,甚至抱持这股自信拯救所有人。这就表示……偃月他一直都在听,将所有话牢牢记在心中不是吗?」
努力追求自己能接受的事物,就算愿望没有达成也没关係,只要还是那个喜欢的自己。
「偃月听了你的要求做出改变,你也这样对待他吗?」
关帝爷的眼底满是懊悔,他跪在偃月身前,将他一把抱住。
「我每天花了大把时间倾听信眾的愿望,却不曾对你展现任何一丝的慈悲,对不起。」
关帝爷那双粗糙的手抚着偃月,因为是从没有过的温暖,偃月轻轻地弯起笑眸。「关大人,没事的,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学习,怎样都好。」
随后关帝爷抬头看向周恆,「周恆,你的话我牢记在心,从此刻起,此等错误必不再犯。」
与印象中的严肃面容大相逕庭,关帝爷深深鞠躬,两手抱拳。
「你的眼神和那人一模一样,让我想起动荡时代的那份决意,谢谢你。」
看着关帝爷的笑容,偃月大感意外,便拍拍周恆的背说:
「老周被关大人褒扬呢,真是太好了。」
「……少囉嗦。」周恆别过脸。
气氛再次缓和下来,大殿充满偃月的笑声。
原本以为事情就此战告一段落时──关帝爷忽然压住两人的头顶,清咳几声说:
「别打闹了。虽然误会偃月是我的过失,但你们犯下的错误也得纠正。」
偃月顿住,惊恐地叫道:「咦?!我们做错了什么?」
关帝爷重新敛起神色,恢復往常的肃杀。他交叠着双手,狠狠瞪着他们。
「你们两个今天没去送货,到外头贪玩去了吧。」他露出阴森的微笑,冷哼几声。
偃月的背脊窜上一股寒意。「──唔!对、对不起!」
晾在旁边的周恆指着偃月咕噥道:「是他强迫我的,与我无关。」
「──那可不行,你也是祀玉社的一员,同样有罪。」
偃月被关帝爷的杀气吓得缩起肩膀。
「唔唔,该不会又得跪算盘了吧!」
又得跪算盘?难道关帝爷常常对偃月这么做吗?
周恆瞠圆双眼,「我不是你的信徒,你也不是我亲爹,我为什么要跪算盘!再说雨扇也没让我上班,关我什么事。」
但关帝爷却摇摇手指说:
「别紧张,与其责罚你们,不如让你们替宫庙服务。」
「服务?」
周恆也曾在城隍爷口中听过这个词,不过经歷了由如灾难般的送货之旅后,他对「服务」就没抱持多大的好感。
心中一面抗拒,等待关帝爷发话……
接着,他指着庙旁的小厨房说:
「默娘的绕境祭典就要开始了,我希望你们能帮忙製作红粄──」
「啊?」周恆傻眼,「现在是半夜,哪有可能做这个。」
「不要紧,我已经向金水伯托梦了,等会儿他会带你们。」
半夜十二点强行挖人起来做红龟粿,这个神明未免太夸张了。
就算是虔诚的信徒也会觉得无理吧……
然而当两人离开结界,回到庙前的柜台时,一名穿着吊嘎背心的老伯笑得合不拢嘴,激动地合十双掌说:
「感谢关帝爷保佑,我的财运要发达了!」
名叫金水的老伯跪在神龕前不停膜拜,周恆已经懒得猜想关帝爷到底用了什么方式利诱他。
偃月看了也傻眼,只好默默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