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三位阁老互相瞅瞅,继续装哑巴。
元祐帝看向何清贤:“何阁老可是觉得先生的税改有何不妥?”
何清贤:“不是有何不妥,是完全不妥!”
元祐帝早就习惯了,笑道:“还请阁老赐教。”
何清贤转向陈廷鉴,问他:“今年的清丈,查出四百多万顷瞒报的田地,但这部分田地的大头仍然在藩王宗亲、官绅手中,宗亲的地一律免征赋税,官绅也各有大量免征额,也就地主豪强那点瞒报的田地能够给朝廷加税,却无异于杯水车薪。”
“也就是说,你这改革,仍然只盯着百姓手里那些地,那些注定会被宗亲、官绅继续兼并的田地。地越来越少,你就是一条鞭子打走了官员们贪污克扣的部分,朝廷征收上来的赋税仍然是百姓们的血汗钱,改变不了百姓越来越穷的事实,百姓苦,朝廷靠近年盘剥的银子能稳十年二十年,一旦百姓活不下去了,还是要出大乱子!”
陈廷鉴:“百姓的地确实数量不变,可税改减少了他们的赋税,他们只会过得比现在好,哪里就活不下去了?”
何清贤:“哪里减少了?以前他们种地可以缴粮,现在你让他们统统折算成银子,百姓赚一个铜钱都难,手里哪来的银子?有钱人用银子换铜钱,一两银可以兑换一千二三百铜钱,反过来,百姓得拿一千二三百铜钱去换一两白银!朝廷收了银子是美了,百姓多掏的两三百铜钱算谁的?”
陈廷鉴:“百姓可以直接拿粮食去换银子。”
何清贤极尽讽刺地笑了几声:“无奸不商,我今日就能告诉你,你这新法一出,待到秋收百姓贩粮,粮商的收购价一定会比平时低至少两三成!陈阁老啊陈阁老,你的确为充盈国库费尽了心思,可你太懒太奸,你不敢得罪那些有田有银的,便只敢吸百姓的心血!”
陈廷鉴脸色铁青。
华阳紧张得都快无法呼吸了,何清贤怎么敢如此中伤公爹,一点情面都不留!
元祐帝同样找不到话。
戚太后提醒道:“何阁老不可无礼,有不同政见可以商量讨论,怎可言语伤人?”
何清贤看向戚太后,再看看元祐帝,腰杆挺得笔直:“臣绝非故意伤他,只是看不惯他明明有其他更有益于朝廷百姓的办法,却因惧怕得罪天下官绅而不敢用!”
戚太后:“何阁老有何高见?”
何清贤拿出一封奏疏。
曹礼躬着腰将奏疏呈递给元祐帝。
元祐帝还没翻开,何清贤突然一手指天:“天下田地,尽半数都在藩王宗亲手中,剩下五成,官绅占地两成,数千万百姓只占三成!宗亲越来越多,会从百姓那边抢夺更多田地,官绅越来越贪,他们欺软怕硬,也会挖空心思盘剥百姓,若朝廷再不想办法解决这两颗巨瘤毒瘤,百姓活不下去时,便是水涌覆舟之日!”
此话如雷鸣炸裂,轰得大殿之内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要没了。
华阳不得不倚靠在门柱上,全身竟然隐隐发抖。
最后,还是陈廷鉴心平气和地问:“何阁老又有什么护国良策?”
何清贤:“第一,藩王宗亲,除了朝廷赏赐的禄田、自己开垦的荒田,凡是从百姓手中掠夺的田地,一概归还百姓,也不可再以任何方式从百姓手中置办田地,杜绝兼并源头。第二,全国彻查贪官恶霸,按照律法严惩,只要天下无一官员敢贪,自能民安国泰。”
陈廷鉴:“宗亲也是人,是人便可真金白银交易,朝廷凭什么禁止他们置办田地?你这法子根本不能服众。”
何清贤:“那就严查,太祖册封藩王可不是为了让他们鱼肉百姓,各地藩王皆有为恶之举,朝廷总是轻拿轻放,受苦的还是百姓。”
陈廷鉴:“查查查,你就知道查!派谁去查?朝廷又有多少你这样的大清官可用?”
元祐帝抿紧了唇。
他也知道何清贤的想法很好,可是藩王宗亲哪里是轻易能动的?逼急了一起跳起来造反,二十多个藩王,万一里面有个厉害角色真成事了呢?
包括天下官绅,百姓活不下去会反,官绅照样也会被逼急。
朝廷需要银子,但不能采用太过激进的办法,以免危及朝局稳定。
他刚要开口,何清贤似是早料到自己的话不会被皇帝、太后认可,笑了笑,气势略收:“既然不能查,那就重新给宗亲、官绅定个免税的份额,超过份额的,与百姓一起缴税吧!那么多田地都握在他们手里,朝廷都穷得揭不开锅了,凭什么他们还富得流油?”
“皇上您好好想想,与其换个花样搜刮民脂激起民怨,直接多出几百万顷的税田,岂不是更好?”
第169章
何清贤的第一主张, 是杀尽鱼肉百姓的藩王、贪官。
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于登天,元祐帝根本不需要考虑就在心里否了。
何清贤的第二主张, 便是让以前完全免税的宗亲定个免征额,其余的缴税, 再让以前有大量免征额的官绅减少额度,多缴税。
第二条听起来比第一条容易了些,但单独拎出来,依然会激起各地藩王、官绅的强烈反对。
陈廷鉴摇头:“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你何青天两袖清风家里也没有多少地, 说此话当然大义凛然, 远的不提, 你只问问吕阁老他们, 他们可愿意放弃曾经的免征额,听你的多缴税?”
何清贤猛地看向身后的三位阁老。
被点名的吕阁老立即额头冒汗, 一边抬起衣袖擦脸一边惭愧道:“臣家中并无多少田地, 倒是不介意按照何阁老的法子缴税, 只是官绅免田赋已经延续了千余年,广大学子奋起读书, 除了想要为朝廷效力, 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惠及亲族,尤其是世宗朝才将官绅免税额定入律法,突然要改, 如何能服众?”
世宗就是华阳、元祐帝的皇爷爷, 那位驾崩前被何清贤大骂了一顿的老祖宗。
一提世宗, 何清贤的话可就多了, 如果不是他自己收着, 连说三天三夜都不会累:“你也提世宗,世宗朝时奸臣当道,他老人家除了修仙问道还管过什么?朝政都交给严家父子两个巨贪,那样的内阁能帮世宗定出什么好国策?律法,你还知道律法,那要按照太祖朝的律法,严家父子、天下贪官早都该砍头了,还能让他们鱼肉百姓到今日的地步?”
吕阁老:……
戚太后:“何阁老,不可对世宗不敬。”
元祐帝的额头也悄悄滑落一滴汗珠。
侧间的门帘后,华阳看着何清贤如松如柏始终昂然屹立的清瘦身影,仿佛也瞧见了昔日此人大骂皇爷爷的画面。
吕阁老败下阵来,陆阁老、沈阁老将头垂得更低了。
何清贤依次扫过这两人,再冷飕飕地盯了陈廷鉴一会儿,重新转向戚太后、元祐帝:“娘娘,皇上,臣知道,要想推行臣所说的税制改革,必定要排除千难万难。可本朝延续了两百余年,藩王、官员是从太祖、成祖时的盛世一点点腐朽至今,眼看就要烂至根骨。皇上若只想维持自己一朝的繁荣,那么陈阁老的一条鞭法确实可行,可皇上想要祖宗基业再传承两百余年甚至更久,那就必须按照臣的法子,大改特改。”
元祐帝沉默许久,看向陈廷鉴:“先生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