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扇骨是玳瑁的,瓷瓷实实二十四根龟甲棍,敲得唐荼荼脑子一懵,从天灵盖疼到鼻子根,眼泪哗啦一下开了闸。
晏少昰声色俱厉:“还有脸哭?胡搅蛮缠,出口无状,读的书都叫狗吃了!”
训完,以脚尖挑了个蒲团到她面前,又沉甸甸一声:“坐下。”
唐荼荼捂着脑壳、流着眼泪坐下,脑门疼尚能忍,不能忍的是委屈,委屈得想就地刨个坑,她哭得气儿都喘不匀。
“你仔细听我道理。先说疍民内情——”看她捂着眼睛抽抽噎噎,头快埋到膝盖上了,晏少昰又训了句:“坐直,仔细听!”
唐荼荼红着眼圈吼回去:“我听着呢!”
“疍民,贱籍里的至贱,你眼里那些衣不蔽体、可怜得食不果腹的疍民,往上倒二百年,祖辈皆是流配到海边充军的恶囚,浮生江海,才得以续了生息。”
“到我晏家先祖创王朝,天津才作为龙兴之地,从流配地里划了出去。可积恶余殃,奸邪人家生不下什么好种,十户疍民,五户奸宄,多年来盗采私盐、残杀盐官,勾结海寇谋害出海的商旅。”
“从辽东、渤海、山东,一直到福广,飘在海上的疍民有几十万之众,一半附居海岛,穷困潦倒;一半做着秽行勾当,不是扒窃商船,就是走海路向东海番国贩盐,遇官军则诡称捕鱼,遇海匪则同为寇盗。”
“自我太爷爷颁下相纠令,几十年间,渤海里的海匪翻了一倍不止。疍家人想上岸,想落籍,除了想法子赚钱置地盖屋,还有一条最简单的路,就是揭发检举谁家贩私盐,谁家与海匪有勾连——这就是相纠令。”
“可他们家家包庇,歃血为盟,口风紧成一串,严刑酷法之下,海寇反倒越来越多,只因杀人越货痛快,赚的银子多——叫他们是穷氓流痞,一字没冤枉。”
唐荼荼眼泪刹住了。
晏少昰接着道:“从恶成众,律法愈严苛。我父登基第三年派兵剿海匪时,曾想过要不要诛尽沿海的疍家船,以绝后患,到底是没忍下心,才造就这绵绵不绝的民祸。”
“这些事,你该问另一人,与江凛共生的那萧小兄弟最熟悉不过——呵,他生父当了十几年的海匪头子。”
唐荼荼眼睛涩得厉害,她知道殿下说话坦坦荡荡,话里例证详实。
可丛家姑娘的脸、她们家几个孩子的脸,还有那些衣不蔽体的疍民,他们的苦也那么真切。
她攥着手指想来想去,归咎于“一半一半”。
二百年前的死囚犯,余殃不及后人,就算恶人一身坏血,也不会代代生下坏种。
贫穷、无知、上岸落户的难,逼得这群疍民一年又一年的荒岛求生,才叫恶的基因二百年不绝。
没有财路,没有教育,没有文化,是非善恶歪倚着长成宗族大树。出海的渔民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抚恤,妻女失了养,十三嫁人,生女作妓。
老一辈在作恶里咽下气,年轻一辈继续茫茫然地讨生活,直到哪一天撑不住了,换了“更轻易的活法”。
盗采盐矿是死,贩卖私盐是死,做海匪被逮住了更是死,却总比穷死饿死来得慢。家家包庇,村村结盟,以致疍民里一半是奸宄。
而剩下的一半、十户里剩下的五户,都在庸庸碌碌地活,顶着个“疍民”的身份,就够他们一辈子受白眼挨巴掌了。
第294章
“想明白了?”晏少昰凉凉一声。
唐荼荼瘪着脸,没吭气。
她也不想这么没出息,也知道痛痛快快认个错,这事儿就翻篇了——可认错的话说不出口。
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说那话时用了几分份量,也知道自己讲出来的话里有多大的郁愤,多大的脾气。
她喊着“二哥二哥”,心里却从没有一天真的敢把他当成哥。
这位是膏粱锦绣里养出来的君子,是血脉尊贵的皇嗣,是站在王朝最顶端的食利者。天底下搜刮民脂民膏的官,是他家的打手,贡鱼船上趾高气昂的太监,也不过是他家的家仆。
王侯将相站得有多高呢?汇聚了天下人穷尽想象也想不出的一切“富”。
有些时候,唐荼荼看见他鞋帮上的金绣线、看见他衣裳上的每一颗扣,甚至是书房里头一根笔、一张桌子一条小凳,都不大敢细看。
细看了,会忍不住琢磨物件的来历,去想这是哪座山上活了千年百年的花梨木,花园里哪一块长得好看的石头,又是哪省应奉局供上来的花石纲?
在京城时,官与民吃喝穿用的差距变得好小,因为来来往往都是富民,人人穿着绸缎,街头吃堂食的比在家开火的多,文人爱骑马,百姓掏几十个铜板也能招个“出租车”。
可一到了贫县,他站在这里,从头到脚都是突兀的。
整个县城,大概也找不出几块和田玉,更没有拿和田玉雕的衣裳扣。这里也没有沉香檀香龙涎香,整个夏天,地上的黄土总是扬得好高,满大街穿衣裳的不如光膀的多,没有谁听说过“汗臭”是不礼貌的,该用香熏衣遮。
穷人家看地主,也不过是住在泥巴稻草院里,眼巴巴瞅瞅地主家的砖瓦房。刨开房子之外唯一的差别,就是穷人家吃鱼、吃清水煮蛤蜊,地主老爷吃鸡、吃半锅油炸出来的小酥肉。
至于“官”,那是天上人,梦里边也不敢去肖想的。
而殿下不一样。
他是金雕的血肉、玉砌的骨,自小学的是治国道,看的是天下,是苍生,是漠北安不安定、江南富不富庶,而不是某个村某户人家里七岁的娃娃上不起学,也不是某个叫xxx的姑娘活得有多苦。
他看不到细处。
唐荼荼看不到那么远,她的每一步,都从眼睛底下开始走。
她不喜欢官,不喜欢衙役张牙舞爪地收保护费,不喜欢民被叫做穷氓,不喜欢人分什么三六九等。
不喜欢去县衙办事的百姓进门就跪,看见青的绿的不管什么色儿的袍服都一个头磕下去,喊着“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不喜欢民工领自己该得的工钱时还要点头哈腰,背弯得比谷穗低。
甚至是今早离开前,丛家姐妹一句“姑娘大恩大德,我们做牛做马无以为报”,唐荼荼心里都梗着。
……在县里的每一天,所见的每一眼,都在撕扯着她那点良心。
看见龙鱼上贡要当热闹看,听见疍民被骂脏鬼要装没听见,得知乡下人活得比京城的畜牲苦,心里还要想着兼听则明、偏信则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