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没人爱听这个,却总爱张嘴问:边关什么样,打仗什么样,草原人什么样。
天下有无数的文人写书、说史,朝廷也爱使唤他们,让文章学问做愚民之具,把北方的外族称作蛮族,描画成茹毛饮血、敲骨吸髓的怪物,要把蛮夷描述得不像人,要让每个兵都坚信绞杀蛮夷是大义。
离京前一日的大朝会上,父皇让他详述北边的战情。
晏少昰说,“北元有官制,有行省,也有藩属,高门大户会捧着书识字,他们也写诗作画”。
太和殿里便是一片笑声,活像听见了猢狲扮人。
他又说,元人朝廷网罗了一群学士,专门学习儒学,还重金招揽汉人幕僚和儒生。他们抓回去的战俘多数就地杀了,唯独不杀匠人和学士,把学士关在一起,叫其默书,能默出一本大作的就能活命,默出三本的加官进爵——赤城城破的第三个月,元人战场上就出现了兵阵。
太和殿的笑声窒死在一片沉默里。
可隔日,《士子报》上这事儿一点没提,满纸又是“中原将士勇猛,蛮夷何足为患”了。坊间多家学社举办了赛诗会,评比边塞诗文,骈四俪六的,书生洋洋洒洒的大作一篇接一篇。
晏少昰睄了两眼,俗下文章,满纸粪土罢了。
还不如唐荼荼皱的这两条眉毛份量重。
晏少昰也不用顾忌她听不懂,渐渐越讲越深,把边地的事、打仗的事全都酣畅痛快地讲出来。
“大同关外一战,城内火弹耗尽,至今没能填补起来。时下火器营中威力最大的炮,叫弘武炮,一门炮造价八千两,连边关的火器营练炮都得省着用。”
“炼铁造炮不容易,栽培一个炮兵更不容易,要熬鹰练目力、练准头,进了火器营的兵也要月月考核,在远山上泼墨作靶,炮兵连续三炮轰不中靶的,就要撵回步兵营去。”
“都说炮兵神威天降,实则一场大战中,炮兵是退场最快的,因为炮声如雷霆,填弹兵填完了弹药能跑远,操炮兵却不能跑,被震得五脏翻腾、双耳流血是常事——火器营的兵大多干不过三五年就得退下来,离营时,十个兵里五个聋。”
“被炸聋的?”
唐荼荼忽然截断他的话。
晏少昰点头:“军医治不了,太医也治不了,几十副好药也罔效。”
“我知道,这是爆震性损伤。”唐荼荼拿手帕蘸茶水,连比带画。
“人的耳朵分为外耳、中耳、内耳,外耳不必说,就是咱们说的耳朵这片肉;中耳吧,像一条传导链,里头有很多块小骨头紧密契合;内耳里边是复杂的骨迷路和听神经,像蚂蚁的洞穴一样,弯弯绕绕,这里受了损伤就相当于蚁穴某一截塌了,喝药是养不好的。”
她把原理讲完,紧跟道。
“所以在爆震环境里,预防远远比治疗重要。我们那时候的军人、工人也是耳聋高发人群,但防护装备有很多可选的,像耳塞啦、降噪头套呀,到更高端的主动降噪设备,戴上一点噪音都听不见。”
“二哥你别这么目光灼灼看着我……降噪耳机用的是什么反向声波原理,我造不出来,但是耳塞好做呀——咱们的火炮营里没有耳塞吗?”
晏少昰虎口收紧,维持着沉着摇了摇头。
“炮兵只能往耳朵里塞一团棉花,我试过两回,棉花团将将能挡一挡炮声,但将士不爱用,用棉花还不如拿小拇指堵耳效果好。”
唐荼荼:“那是自然!棉花团子没有形状,胡乱一塞塞进耳朵里,防护效果肯定不行。好的耳塞需要有设计,有弹性,能贴合耳道才能把声音隔绝在外头……何况,棉花是什么破烂玩意,咱们海南有橡胶啊!”
她说得眉飞色舞,双眼晶亮,最后大手一挥。
“二哥你别操心这事儿了,你借我两台炮,我听听什么声儿,待我和江队鼓捣一阵子,肯定能做出好用的耳塞来。”
她三两句话,扛下了这一难题,又笑眯眯冲他一扬下巴:“你是大将军嘛,大将军只管练好兵、打好仗就行了,军需军备交给我们后勤干。”
“后世那些高精尖武器搬不过来,但士兵的防具还是可以改良改良的。许多军事发明最早都是从一个创意、一个思路开始,我和队长见过的东西多,提些点子总是能行的,工部、知骥楼能人无数,照葫芦画瓢,必定能出惊喜。”
“你……”
晏少昰有片刻的失语。
他重重一眨眼,逼退眼里的湿意,掌心伸向她头顶呼撸了两把,把唐荼荼本来就不怎么齐整的发型弄得更乱。
“哎哎别乱揉!”唐荼荼连躲带叫:“这头发可难梳了,早上胡嬷嬷给我梳了半天呢,弄乱蓬蓬的,我一会儿回家怎么交待?”
晏少昰痛痛快快笑起来。
他身边,有无数人给他排忧解难。
宫里宫外、府里府外,整个京城乃至天下,有太多的人一天天地在揣摩他的喜好,揣摩他一顿饭吃几个菜,一盘菜吃几口,揣摩他头疾犯起来时爱听什么话,哪张脸色是喜,哪张脸色是怒。
揣摩他晴天雨天喜欢骑马还是坐车,揣摩他每步步长几块砖,偶尔步子迈小了半步,是因为何事驻足。
无数人上赶着做他肚子里的蛔虫,比他了解自己还要透。
却无一人是知己。
而眼前这傻东西……
她与他分明隔了一千二百年,后世与今隔了千年土,可那些叫他日日辗转反侧、寝食难安的事,她一字字都能听懂。
真是……
做梦都想见你。
晏少昰双肩松塌下来,仰靠在鹅颈椅上,半坐半躺着,四角亭遮不住的星辉洒了他一身。
这漫天星辰全合上了漠北的夜,他想起冬天那些个夜晚,点一簇篝火,坐在土丘上读她的信。她字大,并不伤眼,就是每一封信都写得啰啰嗦嗦,赘言连篇,看着看着就要陷进哪一截回忆里去。
反倒是人在跟前的这一刻,晏少昰没敢看她,闭上眼,把壶底的葡萄酒慢慢饮尽。
唐荼荼吃了一块点心,又吃了一块,把肚子的余缝也塞满了,看看夜色,“二哥,天晚了,再吹风要着凉的,我也该回家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