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男女体力有差,但女性在精神上,当不惧与男子同台竞技。
这股思潮扯回古代来,照样有惧有痛,下可至“不下蛋的母鸡有罪”,上可至“女子不得入朝为官”。
想碾死旧俗,得让新风气先冒出尖,拿军屯里长大的将门女眷去做这个尖,借由一届接一届、一城接一城的女子运动会为途径,风靡天津,传遍京城,先捅到高门大户眼前去瞧瞧反应,投石以问路。
天热,唐荼荼慢腾腾用着脑子,自个儿顶着大太阳,沿着跑道内圈跑。
跑道一圈一里地,三圈正好1500米,跑完做好拉伸后,她去领奖台把长跑项目的奖品领了。
原地休息半刻钟,勾了下一项立定跳远,跳了一米八远。
沙坑里糊了两腿土,唐荼荼啩嗒啩嗒拍干净,抻展双臂,有条不紊地捡起一枚铅球,在右边锁骨窝略略一垫,背向,滑步推。
一投,两投,三投。
地上铺满了草甸,落点印记很清楚,唐荼荼拉着软尺上前,选了投得最好的成绩。
占地十几亩的运动场上,只有她一人在动。跑步自己计时,跳远自己测长,速度不快,也不赶趟,做完一个项目休息会儿,却始终在不紧不慢地动着,有种坚韧不拔的憨直。
她衣裳后头缝了参赛牌,按报名的次序,是个大大的“一”字,白底,红字,在太阳底下从从容容地争着先,也像她这个人。
屋里乘凉的夫人小姐们歇了话头,半卷起竹帘,隔着半个运动场观察她举动,渐渐看进了眼。
不知怎么,明明唐丫头一句没吭,可她们脸上就是臊得慌。
直到又一场孤零零的比赛结束,领奖台前边,那根两丈高、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立杆上,升起了一面旗,大红的底儿,金字,旗上大书一字——“唐”。
一群夫人坐不住了,伸长脖子望着那旗飘飘扬扬,忙抬手招来侍女问:“怎的还扬旗了?扬旗是甚么意思?”
“夫人有所不知。”唐家的侍女盈盈一笑:“每个项目都会取头三名颁奖,却只给第一名升旗——红底儿金字的这是桂冠旗,上头绣有冠军的姓氏和成绩,等升完旗,这旗还会高悬于赛场四周,喏,就在外圈这环形的围墙上。”
“升旗是天大的殊荣,这面大红旗会一直竖在墙上,叫过路的百姓都看见。直到将来有另一人成绩更好时,便可以拿自己家族的姓氏把这面旗顶下去——我家姑娘已经拿下三面旗了,嬷嬷们正忙着绣字呢。”
一群夫人互相瞅瞅,连忙站起来了。
和光哟嚯一声乐了:“娘,你想比什么呀,我给你报名去!”
眨眼工夫,报录处前挤满了人。
唐荼荼眯着眼睛,迎着大红旗笑。
“升旗”的意义,大概从古至今都没大差别,对这些将门、对军户的意义尤其重大。像军堡的城墙上,大到帅旗、将旗、牙旗,小到阵旗、号旗,一年到头旗不落,非将士死绝、非城防失守,军旗是绝不能倒的。
长跑、短跑、接力跑项目一下子报满了人,场上姑娘们扯着嗓门助威,观众席上各家的家仆摇旗呐喊,立刻撑起了运动会的排面。
“娘!你没拿接力棒!”
“夫人怎么犯起傻来了?您学成家太太跑内圈啊。”
大红的旗帜高扬,鼓兵频频催鼓,一群夫人连晌饭也不吃了,争抢着比出个先后来。这些女眷体力好得出奇,跑完步喘几口气,就又精神抖擞地去报下一项了。
唐荼荼乐坏了,备好的器材总算有了用武之地,挨个项目讲解:“这立定跳远呀,练的是下肢的弹跳力和爆发力……”
她这老师当得没用,自己演示两回,均跳了一米八,远远比不上几个将门出身的姑娘。
公孙和光有轻功打底,身姿灵巧得像只豹子,点地一跃,轻轻松松跳出一丈去。后来者更有变通,什么半空扭身、前空翻,将要落地了还能来个小提纵,一个比一个蹦得远。
普普通通的立定跳远,成了才艺大比拼。
唐荼荼笑起来,叉着酸痛的腰往边上退。
这就对了嘛,一群人在一块,一旦激起了好胜心,大家就都抢着参与进来了。
金红的大旗挂上高杆,从正东方开始,沿着椭形的赛场围了一圈。
公孙一脉到底是总兵家的子嗣,根深叶茂,门臣也多,好几房姑嫂妯娌拿下了一半的旗,场上公孙姓的姑娘仰头望着旗,俱与有荣焉地挺直了肩背。别家族的女眷自也不甘落后,赛场上气氛如火如荼。
每升起一面旗,锣鼓声就要响一阵,鼓声壮实,传出一里地去。
领路的是年禄台年掌柜,半年下来跟唐家混了个脸熟,一路领着人顺着锣鼓声方向走。
晏少昰老远听着,就觉得这该是唐荼荼弄出来的动静。
“她又鼓捣出来什么了?”他笑问。
叁鹰围在他身边,左蹦右跳的像只猴儿,看殿下肩厚了,背宽了,京城的翩翩公子哥在战场上走一圈,变成了一身热火的纯爷们。
叁鹰正揣着满腔感慨欣慰,听着殿下问话,他成心卖关子:“主子自个儿猜嘛,姑娘的新鲜点子多了去了。”
且才进了运动场的门,一行人就被赛场上最热闹的地方攫走了视线,那是障碍独木桥的比赛。
独木桥架得高,离地足有半丈,做得折折弯弯也就算了,上头还有阻路的条条杠杠,过一趟如九九八十一难。桥左右两边的看客还会丢沙包,一旦把参赛者砸下去,就是哄然一片大笑。
唐荼荼脚步轻快,目不斜视,走在她前边五米的选手被砸得掉进了绳网,她也没多瞧一眼,双脚歪成了外八字,飞快错步,稳住下盘,眼看就要到终点了。
桥头以彩绸缠绕,做成了个锦鲤样式的弯拱门,取的是锦鲤跃龙门的吉意。
和光带头起哄:“快砸她下来!快呀!”
桥两畔的沙包陡然凶残了一个度,唐荼荼紧紧抓着锦鲤大尾巴不放,挨了十几个沙包才敢站起来。
她倾出半身,踮脚一够,稳稳地把金杆上的团珠绣球抓进手中,脸上笑容大盛:“和光,愿赌服输吧!”
话才落的一瞬间,唐荼荼全身动作都僵住了,傻了似的,呆呆望着远处走来的那一行人。
夕阳正盛,有两停呼吸的时间,唐荼荼甚至没看清那是谁,只看见一个金辉闪闪的轮廓,炽烈地灼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