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高啊,这工场最后要盖这么高?”
唐荼荼:“对,东边两丈高,西边三丈高。因为炼铁冶金的炉子都很大,地上还需要铺设轨道,将来如果有条件的话,梁顶上还能架个小天车。”
“天车?是何物?”
“就是横在房顶上的一组轨道,用奇妙的杠杆原理,能轻轻松松吊起重物,方便投料。”
唐荼荼笑得狡黠,成心留钩子,等老先生一句一句地问。
这一讲,又从后晌讲到了傍晚。
老先生见她句句有条理,事事有规章,不是做一步想一步,她连这建筑未来三年五年、十年、甚至几十年的用途都想清楚了。每一个看似累赘多余的构件,都似密密匝匝的锁环一般,环环相扣,牢牢嵌进这个钢铁怪物里,起着独一无二的作用。
“少年多英才啊。”
老先生唏嘘问道:“丫头师承何人?”
唐荼荼肃然一振,特认真地答话,就差站起来敬个礼了:“古今所有杰出的建筑大能,全是我师父!”
老先生愣了愣,哈哈大笑,只当她是不愿讲,也不恼,挥挥手唤了个影卫:“去请左中候大人上来。”
将作监左中候沉着一张脸,攀上脚手架,也在平台上站定了。
老先生轻描淡写道:“叫你的人手好好干活,规规矩矩听姑娘吩咐,别犯轴。姑娘当得起你半年之师,好好看着学罢。”
左中候嘴角一捺,侧首看了看,唐荼荼不顾忌他冷脸,回以甜甜一笑:“老先生言重了,该是我跟伯伯您学才是。”
“嗯。”
左中候吭了声,又默不作声爬下去了。
不过片刻,东边那几十位闲散了一天的匠师终于动了。
唐荼荼敛下眼皮,暗暗嘘口气:可算是能指挥动了。
若把这将近二百人拆开来看,仔细琢磨,知骥楼那些文士通通是创意家,点子一大把,实干样样不行,他们是太子派来“偷师”的,要详细记录工程的每一个步骤——从第一回见面开始,太子就对掏空她这“异人”的每一丝所学抱有极大的兴趣。
工部的鲁班匠,是巧手匠,形同后世的高级技工,能听令被调度,却没有组织管理的才能。
唯有将作监,职掌宫室、宗庙、皇家陵寝和大型的土木营建,这才是真正的皇家御用建筑师。
她没本事让他们每一个人信服,只能想想别的招了——比如昨晚宴席上,唐荼荼留意到主桌的几位大人,给老先生敬酒时都是站起来敬的,老先生不动如山坐在那儿,只沾了沾唇便放下了杯。
官场之上,坐着的一定比站着的厉害,不给面子直接撂杯辞酒的,必定是位高权重的人物。
唐荼荼忍不住好奇:“先生,那位大人为什么听您的话呀?”
“那是吾儿。”
老先生转头,也狡黠地冲她眨了眨眼:“竖子自恃才学,入将作监二十年,还是头回给旁人打下手,看见你这小丫头,心里不高兴哩。太子殿下怕他跟姑娘你别苗头,特地叫我这把老骨头过来了。”
唐荼荼哈哈大笑。
也难怪,左中候毕竟是四品大员了,给皇上修补过太庙的,来这穷山僻壤的地儿,还得给她做二把手,心里肯定不得劲。
“那我多去跟怀大人请教,好叫他早点对我改观。”
第272章
那之后的每一天,唐荼荼身边就没离过人。
徐詹事给她配了两员日事女官,记录她的一言一行,唐荼荼每天从清早上了山开始,满山除了茅厕就再没她一处隐私地了。
她在山上的每一个举动,日事官都要记到本子上,之后会有人筛拣出重要语句誊录成册,再把工程进度绘成图,不出五日,连图带字都会出现在京城知骥楼的案头上,那里多的是人候着这座新式工场的消息。
一群鲁班匠活似十万个为什么,时时刻刻提问,图上的每个细节他们都要推敲琢磨。
清早沟渠刚开挖,便急匆匆跑来问:“唐姑娘,您让挖的这排污管,用的是什么料?”
唐荼荼怔了怔:“用的琉璃瓦呀,我没写清楚么?”
她设计的排污管是内外两层嵌套的,内层是水泥管,外层用拱形的琉璃瓦材质环护管道下半部。因为琉璃瓦里外都有一层釉面,高温烧制过后,韧性强,又抗冻,还耐酸耐碱抗腐蚀,是唐荼荼能找到的最好的管材了。
一群鲁班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没人敢动手。
半晌,才有人憋出一句:“姑娘哎,琉璃瓦五彩剔透,迭晕似玉,是宫殿庙宇才能用的,民间用了是违制啊。”
拿皇家殿顶瓦来做下水管,管里盛的还是腌臜的污水……
匠人们光是想想就头皮发麻,后颈发凉。
唐荼荼噢了声:“违制是要坐牢吗?还是罚点钱?罚钱就罚吧,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材料了。”
工部的督造大人听了口信儿,匆匆跑来,被她这么两句话惊得瞪直了眼。
“放肆!违制当斩!”
这大人才扯着喉咙叱了声,就被知骥楼文士掀开头盖骨骂了回去,从家国大义一路骂到市井民生。
太子殿下收揽的文士都是历届的进士之才,怀揣着大学问却不入官场的,都是恣意狂妄之辈,最听不得的就是“违制”二字。
这也违制那也违制,什么服色违制,冠帽违制,如今连个瓦片也违制?皇上怹老人家自己都没讲过,全是这些老东西鼓捣出来吓唬人的。
一时间满场飚着圣人言。
文人骂架委实不好看,在场威望最高的怀老先生忙来打圆场,那督造灰头土脸缩到一旁,不敢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