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乌都收拾好行囊要走,晏少昰到底忍不住问:“可要留些字迹?我寄给贺晓。”
乌都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黯下去,垂头丧气:“还是不要写信了,看了信却见不到,晓晓又要难过了——殿下您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
晏少昰摇头:“我看着你去。”
乌都被一个辽兵提上马,回头冲二殿下摇摇手,特洒脱地来了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回见啦”,一转脸,眼泪哇一下就出来了。
可惜送他进镇的十几个辽兵全是糙老爷们,没那细腻心思。后座的辽兵横臂箍紧他,使着死力鞭马,朝着镇口的方向没命地逃。
乌都被迎面的风刮了个巴掌,还没迷瞪过来为什么要跑这么快,身后蓦地响起一片“杀”声。
精准的汉字读音,在山谷间回荡成一首杀伐曲。
千百乱箭铺天盖地射来,逼得前路黑压压一片,乌都震惊地回头去望,被灰土黄沙迷了满眼,又被后座的辽兵一把摁进怀里,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只听到镇口的惊锣声,守着镇的蒙古团团包围住他们,啸叫着听不懂的话。
而身后的辽兵在他额顶之上吼着:“我乃西辽太阳汗三子耶律斜轸!奉父汗命带灵童前来投诚,却遭大同代王爷追杀!父汗危矣!快随我去援救父汗!”
身后,胸口炽热的辽兵忽然不言语了,从马背上滚下去,拖着乌都一并往下摔。周遭几个蒙古兵慌忙搭了片人网,护着他落了地。
乌都被几片铁甲震得后背遽痛,回头去看,送他来的辽兵一身血,被箭射成了筛子。
出门时十几人,如今竟只剩六个了。
乌都被遽痛击碎了语言,“啊啊”嘶哑地唤了两声。他满脸是泪,盯着脚边这张脸半天没想起来,三王子耶律斜轸是不是长这个样子。
他被元兵抱上马车,马车是特制的,窗格子没一指宽,满地百姓痛哭流涕,汉民与番民全朝着马车下跪,山呼着“灵童降世”。
乌都惊惶地缩在车厢一角,直到被一双粗糙的手捧住脸。
年长至百岁人瑞的老巫定定看他半晌,那双手颤抖着一寸一寸摸过他手脚,在他后颈的胎记上分辨了许久,老巫终于痛痛快快地掉了泪,被左右侍者扶着踉踉跄跄伏下身,行了个稽首大礼。
乌都双脚死死楔在地上,一动不动地受了。
他被洗了个澡,繁复的巫袍加上身,绣着各样灵鸟纹的袍摆逶迤拖地。男女老少全是巫觋,跪了一屋。
这些人像被巫咒吸走了生命力,一个个瘦骨嶙峋,宽大的袍服空荡荡罩在身上,有的在笑,有的在哭。
大巫士说什么乌都不知,几个译官跪在他脚边,从萨满语到蒙古语翻译一遍,从蒙古语到契丹语再翻译一遍,他充耳不闻,满眼陌生,什么都听不进去。
许久,乌都才找回语言:“护送我来的兵,请帮他们治治伤,谢谢。”
他神情淡漠,契丹语与盛朝雅言混用,声调钩转自如,哪里像寻常的四岁孩子?浑然是天神之子该有的语调。
大巫士又老泪纵横了,吩咐巫侍悉心照顾,哭得全身发软,被家族里的小辈搀走了。
这是四十九匹马才能拉动的巫阁,足有一进院那么大,上下两层楼。风是香的,不知点着什么,诱着乌都忘掉一路的死亡与牺牲,诱着他安神。
马车还没动身,乌都在阁中小心地探了两间屋。
这么大的巫阁竟不怎么点灯,许多窗都是用木条封死的,适应了黑暗的巫侍全在角落跪着,冷不丁唤了声“茫客”,把乌都惊得缩回自己卧房里。
巫阁西北角似是大巫士办公的地方,乌都听到了交谈声。
分明隔着一道道墙,隔了几十米那么远,可他恍然间听到“咚”一声,很轻,像皮球落地的声音。
乌都怔了一瞬,浑身发冷。
他在部落的一年,曾无数次听过这样的声音,在劫掠中,在逃亡中,在战场上——辽兵臂力过人,单刀重二三十斤,能一刀剁下人的脑袋,杀人从来都是一刀斩首。
皮球咚、咚、咚一声声落地,那些揪扯着他的记忆如涨潮般淹了他满口,乌都死死咬住掌背,没敢发声,也没问那边杀的是什么人。
他到底没有探出头去看。
——大灵童现世了!不是天神寄灵,而是萨满之子乌都转生!
时节正是清明。
一整个冬天没见过几场雪的二官镇,竟痛痛快快下了一场雨,把道上的血与泥泞通通洗刷了个干净。
所有纵深进入胜州城的元兵,竟然全部熄火停炮,以跑死马的速度在两日之内折向回头,沿着黄河结成人海,一眼望不全头尾。
“二皇子怕了?”
耶律烈说着嘲讽的话,眼却没看他,死死盯着几万密密麻麻的兵,竟露出垂涎三尺的目光。
“元人警惕,老子那些探子一个没混进去,少不了要见点血了。”
他一露口风,晏少昰便懂他言外之意,也不多话,只说:“十门小炮,都是火器作最新造出来的奇巧,可以膛肚分离,到了地方再由铁匠焊口,能省地方,弹药另装,一人一箱也能提得动——切记弹药不可在炮膛中久存,受水受潮会炸膛。”
“大炮备了三门,都是重逾八千斤的大家伙,我料想你们带不走,会派人远远缀在你们后边,藏到蒙古边境上,至于怎么运进去,你自己想法子。”
后边几十名匠人神情冷沉,都做边地农夫打扮。
火器作没有庸人,全是一身腱子肉、双臂可负重百斤的兵。代亲王果然一双锐目,一看皇侄来信,不多置喙,立刻连炮带兵送了个齐,派来的人手还都是边民面孔,有着北地男儿惯有的糙皮高额,跟蒙古人相貌区别不大,多族语言都能蹦几个字,能随耶律烈一起混进去。
“元人动身了!”
千里眼的镜头中,极尽奢侈的巫阁车慢慢动了,狂欢了多日渐渐有些疲惫的镇民,浑似烧铁入水,瞬间沸腾成巨大的轰鸣声。
除了“灵童”二字,晏少昰什么也没听清。
那孩子被人群淹没,又被巨大的巫阁托高,双层巫阁顶上又有一座尖角的请灵塔,托得他比黄河边上的万千屋舍都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