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快思量:“他们要找富家子,咱们就扮穷相。你去雇一群机灵的乞儿,给乌都换身破衣,把他混在乞丐堆里,再想法儿给他修一张面具,变变相貌,要快。”
所谓术业有专攻,山鲁拙身为探子组的佼佼者,补衣缝袜都是不值一提的小本事,他那一双巧手,拿牛毛针修面具都不在话下。
薄如蝉翼的面具连裁带缝,缝线藏在鼻翼间,成人面具大,只要在乌都眼皮的位置上下多留出毫厘,就能遮住他蓝色的虹膜,只留中心的黑瞳孔,好叫他视物。
火上煨着红薯,北地的红薯全是大个头,放进炭炉里糊半边,好半天。晏少昰不待见这味道,只记着唐荼荼喜欢,尝了一口,甜得不过分,尚且能入口,意思意思吃了一个。
山鲁拙调着色儿描描画画。
皮肤每一寸是每一寸的颜色,幼童的肤色会因为山根、鼻翼、人中等地方有光影变化。剪碎的马鬃作眉,睫毛是以最细的小毫画上去的,根根纤毫毕现。
很快照着乌都的脸型,给他换了一副相貌。
“小公子戴上试试。”
乌都道了声谢,仰起脸,任他在自己脸上揉揉按按,抚平了面具的每一寸边角。
远看是个平平无奇的孩子,离近了细看,也只会觉得这孩子面黄肌瘦、呆呆傻傻、眼神无光、表情畏怯,尤其那双绿豆小眼,把乌都眼睛的灵性全藏住了。
山鲁拙自谦:“啊呀,我这手艺退步了些,姑且还够用。”左瞧右瞧,摸着下巴思忖:“好像还差点意思,小公子过来!”
乌都走近两步,看山师傅拿起炭钳,放进炉心烧了一会儿,朝着自己发顶伸来了。
乌都紧紧闭上眼,闻着了头顶的焦味。
他头上冒烟也乖得一动不动,很快,一头乌黑光亮的长发就被烧成了毛躁枯卷的野草。山鲁拙拿了块布巾一呼噜,清走一头的灰,就跟边镇小孩缺吃少喝的样子对上了。
“殿下看看,如何?”
晏少昰:“甚妙。”
乌都小心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他皮肤白,天天畜牲奶喂着,小脸白得发光,眼底两抹青盖不住。
晏少昰扫一眼:“夜里睡得不好?”
小孩呼吸又轻又缓,说话总有种斟词酌句的郑重:“眼皮一直跳,梦里,我没见到晓晓。”
晏少昰且才笑了声“你这是近乡情怯”,就听乌都大喘气接了下一句。
“……我梦到,我死在去京城的路上了。”
山鲁拙缝眉毛的针尖一抖,戳了自个儿手指一血窟窿,连忙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童言无忌,神佛莫怪!”
他一张嘴就是聒噪,被殿下一双锐目盯来,只得悻悻走了。
乌都捧了个红薯暖手,小口咬开一个尖,慢慢沿着丝咬下去。他和贺晓一样,对一切食物都是极珍惜爱重的样子。
“刚穿来这地时,我特别怕自己死在这儿……草原上没有大夫,有巫师祛咒,也有巫医熬草水,那不是草药,我说不好那是什么,大概是草木灰煮水,再宰一头羊放血,羊死了,就把病魔带走了。”
乌都把自己的小细胳膊凑到他旁边,比了比,不过晏少昰两根手指粗。
这具身体太虚弱了,一场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
“我总是病啊病,一个月病两回,耶律烈养自己娃娃都养死了好几个,何况一个没爹没娘的我。我就天天吃肉蛋奶,努力补身体,可吃了那么多肉,还是细胳膊细腿的。”
起初,晏少昰挟笑听着,后来渐渐笑不出了。
乌都说:“我知道草原的形势是什么样,我也知道咱们边关在打仗,战况不太好……”
“耶律烈总是骂元人坏,打仗不讲道义,从兵到将都是坏种,骂了也没用,蒙古兵太厉害了。”
“可每一次蒙古兵追杀他,耶律烈都能恰到好处地逃走,因为他有探子,他有几千个探子,草原上每个小部族里都有他的眼线,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他耳朵里。”
“殿下你没有探子,就形同没有眼睛……我想,我还是去竞聘大萨满,做您的耳目,给您传消息吧。”
晏少昰蓦地抬眼,心尖狠狠一缩,似戳进一根针,泛开细细密密的疼。
从兵家谋略说,他早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破局之法,影卫知道,耶律烈也知道,只是他们所有人全闭紧了嘴,一字没提。
几万元兵从北面踏江而来,围了镇子,整个托克托县都成了插翅难飞的绝地。
胜州形势不明,可元军敢纵深直入,胜州必定已有失地。此时要调大军来援,势必要动大同的布防,而一旦大军来援,炮头直指这么一座小镇,元兵一想便知二官镇上有身份极贵重的人,那又是另一重危境了。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这个能掐会算的大灵童被萨满族带走,瞬息可解危局。
可让一个小孩破局,是无耻,是丢人,甭管他是不是有一个成年的灵魂。阴险奸猾如耶律烈,都憋着这话没提。
乌都自己提了。
他们各个满心杂念,满腹算计,不如这孩子一双眼通透。
晏少昰沉默着拍拍他的肩,只觉掌下的肩膀羸弱,经不住他一握。
“还没到那时候,再等等。”
“我想了好久的……”小孩坐在椅子上没他胸口高,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隔日再进镇,这镇子已经大变样了,悄无声息地换了掌权人。主道上有蒙古驻兵,街头街尾都搭了请灵台,摆着猪牛羊供奉,年过半百的巫士双手朝天,唱着请灵曲。
“吽祢达垢!吽祢达垢,辛达瓦……”
曲调悠扬,乍一听像是牧歌,实则最古老的教义里野蛮亘生。
满城缟素,目之所及全是白衣黑帽,白旗,这在他们眼中最不吉的颜色,却是草原百姓眼中天地的颜色,白日黑土,白山黑水,是万千事物最吉祥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