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站在木头车上跳大神的圣子,就能从有上顿没下顿的荒民手里头骗来粮食,草原上的小族宁愿饿着自己,也要先供奉圣子填饱肚子——沾了“萨满”二字的神通可想而知。
晏少昰沉着脸吩咐:“廿一,去传信给此地驻军,就说敌兵要攻城了,藏着点身份,万万不可露出马脚。”
几万元军,能把区区二官镇每一片瓦踏成沙,不是抓一个灵童能用得着的兵力。元人必定是要攻取胜州,覆巢之下,他这二百人想逃出去不是易事。
一群影卫有条不紊地打磨刀剑,轮番吃喝休息,打算趁元兵进了镇与本地驻军打巷战时趁乱逃出去。
本以为这几万敌兵全要翻山而过,兵行险招,打胜州一个措手不及——谁知元军渡河后,竟把几十条渡船大喇喇停在岸边,绕过山,堂而皇之地从南面镇口进了镇。
镇门大开,得了信儿的守备军非但没阻拦,反而欢呼着夹道欢迎元军进镇!
晏少昰提着刀攀上哨楼,只一眼气血倒涌,厉声道:“此地土司在干什么?竟放任外族入关!都死绝了吗!”
“殿下,探清楚了!县城的宣抚使衙大门紧闭,衙门内外又不见血迹,明显是不欲插手,他们成心放元兵入关的。”
宣抚使是世袭的土官。每一座边城最外沿的乡镇,都是归降依附本朝的番邦异族,这些地方的军政最难管,要是从中原调拨大军驻扎,动辄会引起两方动乱,因为一点牙齿磕嘴唇的小摩擦而形成兵祸。所以边镇多是当地土官自管自辖。
二官镇就是边镇的典型。
原本的土官赐汉姓,赐官职,成了独霸一方的土皇帝。再上一级的县吏才是土汉相杂的官,以此教化驭民,只需要最上头的胜州府台强权威慑,囤重兵镇压周围各县,就出不了乱子。
这是建朝二百年流传至今的治边妙计,竟在此时生了兵变!
一座破落小镇,往时的穷人、恶人、输红了眼的赌棍、会偷会抢会骗的牧童、招猫逗狗的街溜子、路边没名没姓的乞儿、克死男人受尽唾弃的寡妇,甚至是教书育人的夫子,全成了最虔诚的萨满教徒,伏地痛哭,欢迎巫士领着元兵进城。
镇上万民狂欢,整个灰蒙蒙的破镇蓦地变成了一座彩城,张灯结彩,四处欢歌跳舞,敲锅作锣,所有白帽黑衣的巫士都有了皇帝的尊荣,所过之处,千万百姓齐齐跪拜。
“恭迎长生天之子降世!”
镇上的呼声竟传过三里地,灌入他们耳中。
山风料峭,乌都愣愣看着:“疯了吧……”
晏少昰后背发冷,只觉自己在京城十八年,见过教派千百,所有站上金銮殿面圣的教士全是儒雅温和、知节明礼的,他穷尽想象也想不到背后竟有这样的乱象。
可一个二官镇,区区一个小镇,这地界没有将府没有虎符,驻军多是民兵,一旦反水救无可救。
东北两面高山连绵,西南再被元兵一堵,整个二官镇便成了个无口的深瓮,盖上了他们最后一条出路。
没有巷斗,不会有巷斗了,此地驻军连着镇民一齐反水,全伏在巫士脚下成了信徒。
“——砰!砰!”
青天白日的,西头竟响起焰火炮声,一缕灰烟升上了天。
他们这些当兵的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烽火雷。
古有狼烟烽火,点燃一座烽火台的柴薪、烧起大火,起码得半个时辰,耽搁四方来援。当今的火器监把焰火玩出了花儿,烽火雷花小,烟大,升得高,几颗雷就能蔓开一大片灰烟,方圆十里一看见,便知此地有了敌情。
“殿下,那是太守府!此地太守是关中人氏,可以一信!”
晏少昰声音沉沉:“带我手印去抓了土司,挟持那贼子为质,我等入主太守府,等民乱了了再寻机离开。”
太守府中两颗烽火弹刚炸上天,镇中千万百姓的欢呼声窒了一瞬,转瞬更疯狂地沸腾起来,欢庆的歌声陡然变成狂怒。
“惊扰灵童该死!该死!杀了太守!”
“杀了他们!”
疯狂的教众比元兵到得还快,瞬间攻陷了太守府,血泞糊了一地。衙门前的鸣冤鼓被人卸下来,搬上车裹了一圈红绸,竟成了一样礼器,咚咚咚响彻天地!
晏少昰震惊望着,剩下半句话说不出口,被咬死颔骨间。
走不了的……
——这是造反!
一镇出个灵童,是天大的、人人与有荣焉的尊荣,如仙人素手一指,将这块穷山恶水点化成千古不出的福地。只要大灵童成为萨满,整个镇子就是蕴灵之地,能享受整片草原的供奉。
到时,满镇遍地是萨满长生碑,醉生梦死的凡人就要这样鸡犬升天,一脚趟进富贵里去了。
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国难危亡,与没有家没有族、只讨一口吃喝的番民不相干。
南面镇子外的驿头急得团团乱转,一咬牙,抓起一家老小塞上马车,怒喝一声:“走!胜州城要破了!朝着榆林城走!”
他回身,看着满镇疯狂的教众朝着自己涌来,哆哆嗦嗦把炮口朝天。
这十年没用过的沉铁没半点体面,炮筒锈迹斑斑,平时甚至要拿来晾孩子尿布,好在还没锈死,还能抬得动头。
驿头眼花手抖地摸不着火芯,狠狠抹了一把脸,点燃了最后三颗烽火雷。
“砰!砰!砰!”
驿馆外的乱民已经劈碎大门杀了进来。
驿头提了刀回头杀去,用尽最后一分勇气咆哮一声:“奴才怀四海,为皇上尽忠——!”
“二皇子看见没有?这就是你们的边关。”
“兵不是兵,官不是官。”
“当官的每年哄骗百姓垦田,垦十亩田,给一两银。高山上种的粮食经不住一场暴雨,山脚下倒是能种,今年洪水,明年旱,千万尸骸往川沟里埋。”
“其实饿死的不多,盛朝总会给口饭吃,不管饱,倒也饿不死人;被洪水淹死的也不多。人也不知道怎么,稀里糊涂活着活着,一伸腿儿就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