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都两条眉毛皱了大半天,悲愤地画了个圈,将地上一堆瓶子圈在其中,写了四个字。
——闲人勿动。
……
还是个孩子。
晏少昰眼里浮起暖意。
这篱笆院住了没半年,却处处留下了乌都的笔迹。这孩子惯爱往墙上胡写乱画,大概是因为没有纸笔,被火烟熏黑的土墙上处处写着字,黑一道,白一道,有炭笔,也有划痕。
晏少昰随便扫了一眼。
——壹二三四五,個十百千萬。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字迹稚嫩,倒也横平竖直,全都是叁陆教他的,学得不慢。只是写得太乱了,这孩子个头矮,踮起脚、抬起胳膊够不着三尺高,墙矮处的字迹竟一层层往上叠,横着写,竖着写,斜着写,绕圈写,满墙几乎看不出本色。
好学是好事,这岁数启蒙也没迟,等回了上马关,再给他找名师。
晏少昰这么想着,视线拆拣着墙上一遍一遍叠上去的文字与符号。
忽的,他目光一凝,连气息也滞住了。
那是一串大食数码,却又混着别的西洋文,他在其它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
唯独在唐荼荼的建筑图纸里,在江凛的兵棋方程里。
——t0=1200(?),tf=2140,dc/dt=a1·c+a2·pc,短波辐射……
——qs/qt=-(v+avt)·△(s+f+ast),平均层热成风……
……
昔日,唐荼荼还没暴露身份,对着他满口胡言的时候,曾说她有个师兄,能算天时,会观星象,有经天纬地之能。
那之后不久,江凛说,他们有一个同伴,擅气象学,能推演风云雨雪,造一台候风地动仪也不在话下。
探子回报说,草原上出现了一个呼风唤雨的圣子,他所过之处,不论干旱多久的地儿都会下雨。
晏少昰额侧的细小血脉一簌一簌跃动着,半天不敢眨眼。
杂乱无章的字迹渐渐分了层,他手撑着膝头蹲下,凝神于双目,在满墙的胡写乱画中找他不认识的内容。
不止是码子与西洋文,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图夹在其中——八条线绕着一个圆圈,是太阳,是晴日;云挡住太阳半张脸,是多云;雨是雨,雪是雪;东南几长条布满黑色三角的弧线,排着队向西北方向延伸,不知是什么……
直到辨认出整张画幅,晏少昰才慢慢看清楚,被字迹压在最下方的刻痕,分明是整个中原的大地图。
东南西北,高山大川,尽在图上,最新的刻痕,意指海上一股强劲的东南风吹向了内陆。
满墙乱糟糟的字迹尽是草稿。
“廿一……”
晏少昰手扶在墙头,摩挲着日复一日的刻痕,五指不可抑制地抖起来,又慢慢攥成拳。
故人之子,给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又掀开一层更匪夷所思的现实。
他甚至不像唐荼荼那样,躲在一个小库房里画图;不像江凛,认生时会藏拙——所有字画全大喇喇刻在墙上,辽兵一群废物秧子,竟把这当三岁小儿胡写乱画!
“廿一,把这四面墙都拓下来。”
晏少昰说着,突然顿住:“不必……你,去带那孩子过来。”
乌都还在因为耶律烈的倔脾气苦恼,影卫领他进屋的时候,他探头瞧了瞧,见屋里只有这皇子一人,慢吞吞拔高小短腿垮过了门槛。
晏少昰怔怔出神。
这孩子走得慢,却稳,目光不像别的顽童左顾右盼,坦坦荡荡直视着人。到了近前,没直接坐下,而是学着影卫同他行礼的样子,微微弯脖,一拱手。
“给您请安。”
……太像了。
身上那股气质,跟唐荼荼和江凛如出一辙,在辽王身边呆了将近一年,也没有沾染辽人的蛮横与戾气——只能是因为,他有更久的时间,接受过更好的教育。
晏少昰观察了半晌,闷了一口茶。
耶律烈个蠢货!枉他自诩聪明,朝夕相处近一年,竟没瞧出这小人躯壳里还套着个人!除了个头小,哪里像个孩子!
他心里堵得发慌,一边是“故人之子也没保下”的悲戚,另一边,又忍不住痛痛快快地疼起来。
——贺晓心心念念的师兄,大概是给她找着了。
晏少昰揉了把脸撑起一个笑,喉头连滚,自己竟也觉得紧张,紧紧盯着对面的奶娃娃,半天挤出一句。
“叫你来,是问你点事情,你不必怕。”
乌都愣了愣。
耶律烈身边的兵对他都不赖,但他们成天跟逗孩子似的,没人这么严肃认真地跟他交流过,这语气竟久违了。
晏少昰字斟句酌:“你……最早记事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