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做生理盐水,瞒谁也是瞒不了杜仲的。
外边车夫“吁”了一声,马车里让人直犯恶心的晃动总算是停了。
“姑娘,到了。”
唐荼荼下车望去。
东镇少高山,多坦原,因为依着海河,山林和河网密布,她脚下这块就是一片有山有水、冷冷清清的好地方。
挨着河,因为三酸两碱的制备需要有充足的水源;取矮山,因为上游的山泉水相对清澈。
地段开阔平坦、人烟罕至,则是因为唐荼荼也不知道源源不断地造生理盐水,排酸排碱、烧锅炉,会造成多严重的污染。
天初初化冻,林中有湿雾笼着,脏空气不容易循环走,所以得找个高处。再考虑储运条件,得挨着乡道。
她在地图上圈来圈去,整个东镇可选的地方也就这么一个了。
山头稀稀拉拉六七个一进院,篱笆院墙小瓦房,石桌石凳都有生活的气息,仿佛炊烟才刚熄。
叁鹰:“这一片屋舍都是临时腾空的,是几家散户,掏点银子让人家迁去城里住了。要是有祖庙宗祠的,想撵人家走就不容易了。”
院里摆了十几口大瓮,里头全是白花花的盐,有天津本地的海盐,也有宁夏与山西的池盐、川府的井盐,他们把能找来的所有细盐全找齐了。
地上摞了十几个木箱子,里头东西多是石头质地,红的白的绿的,质地颜色各有分别。
这是石灰粉,那是毒重石……
唐荼荼蹲下要拿,又怕跟自己手上的汗反应了,弄出什么灼伤来,拿布包了手,用火钳夹起几块凑近看。
质地比她想得要好,好许多,有杂质的原矿该是有杂色的,这几样矿的颜色却相对纯粹,是各地粗加工提纯过的,做画画的色料是够用了,制备生理盐水不知道能不能行。
“姑娘看看是不是这几样?”年掌柜问。
唐荼荼:“我不知道,试了才知。劳烦您找几个手脚麻利、记性好的,穿上利落的衣服,多穿几层,手上也要戴防护,石灰和绿矾都会灼手。”
她说话,旁边两个绿衣小吏竟提笔就记,唐荼荼愣了下:“这些你们不用记,试错的配方没什么好记的,我自己记就行了。”
两位年轻的小吏含蓄一笑,没有停笔。
唐荼荼愣了一愣,跟年掌柜对视一眼,从这大掌柜讳莫如深的视线中明白了。
这是知骥楼的士子,太子的人。
唐荼荼暗暗笑自己,还是她想得浅了,就说太子怎会毫无顾忌地把私印给别人用,原来也是在她身边放了耳目的。这二位记的不是生理盐水制备方法,而是她的一举一动。
看他们手里都有家伙事,背了一个小木箱,绕过后颈挎在脖子上,绳带长短可以调整,木箱里装着文房四宝,箱盖平放,正好可以在上头写字。
不管走到哪儿,站定就能写,写横平竖直的楷字都不打哆嗦,是个好法子。
她在二殿下身边呆久了,认人的眼力也长进了。尽管这些人为了避人耳目,穿的都不是什么富丽衣裳,唐荼荼还是能一眼认出哪些是影卫,哪些是年掌柜家的仆役,而几位换了衣裳、穿上了粗服的都是士子。
那行走的步态,说话文绉绉的腔调,大约也是知骥楼出来的。
提纯粗盐,铁锅是万万不能用的,铁锅几乎会和所有的材料起反应。坩埚准备了两样,从京城送来的石英锅,还有厚实的陶瓷锅。
人手端了一锅盐水,站定了。领头的人约莫四十年纪,含笑道了声:“我几个愚笨,姑娘说得慢些,要是做错了什么,姑娘只管骂。”
唐荼荼忙说不敢不敢。她捋了捋思路开讲。
“这些市面上的盐,咱们给它个统称,叫粗盐。这些粗盐虽然看着干干净净,实则里边都有杂质,提纯需要一遍粗提,再一遍细提。”
“诸位仔细看,盐粒里混着一些很小的棕色、绿色的粉末,那是泥沙和没筛捡干净的海藻,粗提就是要把所有不是白色的粉末弄出来。这些杂质不溶于水的,盐化了,它们化不了,能用最细密的绢布滤出来……”
她讲得慢,几个文士没做过这事,神情专注又紧张,只觉得比坐号房里考试写卷子还小心。
“多筛几次,筛干净泥沙,再晒干水,粗盐就成了细盐,但此时还不是极净盐,里边还有不少跟食盐同为白色的杂质。不同产地食盐的口味会有细微的差别,就是因为里头的杂质不同。”
“这一遍的提纯,要先放毒重石,再放……”
说半截,唐荼荼突然呆住了,手里的木勺一抖,差点砸进盐锅里。
她近些日子天天写着反应式,琢磨步骤,自认理论上万无一失了。可事到临头唐荼荼才发现,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搅合液体、让反应物充分溶解的工具。
唐荼荼举着那把木勺,脑门上的汗都出来了。
背尽所有方程式,坩埚都做出来了,居然没有搅拌棍!
木头不行,铁不行,铜不行,玻璃不行,玻璃sio2会与强碱缓慢反应,烧碱一放进去,会析出什么她不清楚,一锅盐水就白煮了。
强碱不会与什么反应?
……
“姑娘,怎么了?”
唐荼荼木愣愣转了转眼珠子,摆摆手,示意他们各自散去,自己坐在锅炉面前想了半天,扒拉着那点化学知识。
“年掌柜!可以帮我找几个银勺子吗?筷子也行,棍子也行,什么都行,只要有个长握柄……其实,金子是最好的,金饰只有王水才能溶解……哎,不论金银都能使,您看什么方便来什么吧,但一定得是纯金纯银。”
金银惰性金属,银有亲硫性,在加热的浓硫酸里也会被氧化,差了一些。而黄金却是化学性质最稳定的,与单种的强酸强碱也不反应。
“……金勺?金筷?”
在场几个文士、十几个影卫、三十多仆役,闻言,全默不作声地掏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