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少昰极淡地蹙了眉,侧目看他,到底什么也没说。
他们那里的人,大抵都是这样敢说敢言的,说话直白,感情也直白,不用顾忌,不必收敛,不需要万般思绪在心头过一遍,不用思虑眼下时局,不用掂掂这份心意会不会太重。
就一句“我想她了”。
晏少昰只点了一下头:“你去吧,那丫头好惹事,自己不找事,事儿也要找上她,多盯着些。”
江凛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这位皇子殿下,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声鼻息,似声笑。
当日晌午,叁鹰赶来了。
尽管嘴上宽慰姑娘说赤眼不是什么要命病,但叁鹰心里有数,关键时候从没掉过链子。
他带着几个信兵亲自跑了一趟,临到跟前,记起姑娘的嘱托——如果主子没染疫,就瞒着别说,什么也别告诉他。
叁鹰没去求见殿下,只找年头问了问,一听几人眼睛没事,没染上赤眼病,肩上差使就算是办完了,收了信就要走。
廿一犹豫着拦了拦:“姑娘信里写了什么?”
叁鹰奇道:“您怎么跟我一样爱打听了?”
今日太医调过的药方就摆在案头,廿一给他扫了一眼,沉声说。
“这两日,殿下头疾又犯了,太医施了针也不奏效,只说是郁结于心,得找点分心的事儿消解消解……姑娘,信里要是写了什么好言好语,就给殿下看看罢。”
两人找了个避人的地方,偷偷摸摸把信读了一遍。
唐荼荼平时赘述多,无事可写也能啰里吧嗦空谈五页,她是从来不缺话题的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信里总是溢满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不露痕迹地把后世一些好的观念填进去。
这封信照旧篇幅大,写了好几页,与赤眼病无关的却只有寥寥一行。
【二哥你千万好好的,我以后再不带你逛庙会了。】
没了。
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侍卫头子也要叹口气。
殿下太苦了,打小心事不与人说,天家的孩子早慧。这回事又不同,殿下心有愧悔,一群影卫已经不知道他自己想到了什么地方去。
将军坟就在城外一里处,殿下再没去祭拜葛小将军,人前也不露愧悔之色,只是每天大帐里的灯亮到后半夜。
他捧着书学那套兵棋推演法,也自学起大食数码、乘积算法,各种繁琐计算堆了满桌,吃饭都坐在地图前。
这几日大同的战报也不容乐观,左路元兵不停向大同收紧,已有两军汇合的势头了。一群影卫知道他肩上担着上北路,偏偏他们个个都没有领兵的能耐,分不了忧。
头疾忍不得,殿下这几日每早上醒来,脸唇颜色白得,廿一心都得停跳几下,得拿脂膏调色往主子脸上抹,遮遮病容。
大敌当前,主帅是不能病的。
“消解消解?”叁鹰一寻思:“那容易,看我的。姑娘没写的,咱替她写就是了。”
廿一奇道:“你还会仿字?”
没听说过。
之后,廿一眼睁睁看着叁鹰从信上抠字,“赤眼病”三字里抠出“眼”,抠出“病”,“隔离措施”里抠出“离”,甚至从某个字里拎出偏旁部首宝盖头,换纸一遍一遍仿写,从三五成像,学到了十成像。
就靠这么东拼西凑,拼出来一封:
【二哥,自你离开后,我……唉,吃饭不香了,眼里看着什么都没意思。
分明已立春了,天还是很冷,二哥那里冷不冷?
雨水已过,快惊蛰了,惊蛰时节易生病,二哥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等下次再会,我还带你去逛庙会看焰火,咱们二人吃遍天津,把酒言欢。】
廿一:“……”
这孙子,天天学了点什么歪门邪道的!
他甚至学姑娘横着写字!学姑娘说大白话!
他还会留白!
冷眼瞪着,心里骂着,廿一还是把这信接过来了。
他等了半日,盯着营中调度军演人手,头回演练,将军们谁也不想落下,很快凑齐了千人。
到夜里该就寝的时辰,廿一才把信呈上去,跟以往每一次一样锁在密匣里。
“殿下,天津来的信,姑娘……”
黄土砌的沙盘很大,晏少昰躬身坐在其中,对着一座模型矮丘深思,听着廿一说话只怔了一怔。
他背坐着,脑后的银针还没去,半身隐在烛光的背面,头也没回。
“你收起来罢。”
廿一:“殿下?”
“战事未了,不该惦记着私情,之前,是我荒唐了。”
一句话,他断句断了好几回,头疼时说话不如往日简练,总有赘语,又絮絮叨叨重复两遍:“以后姑娘来信,你收起来就是了,不必转呈。”
“等我哪天跟你要,你再……罢了,也别给我。大战在即,不该惦记着私情。”
廿一静站片刻,端着密匣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