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援兵的动静。我方前兵离得太远,他们看不到上马关城门已经关上了,也不知自己被舍弃了——如果此时上马关方向响起火炮声,前兵必定会猜测有大军出城来援。”
有小将军瞠目窒口:“这……这不是蒙骗吗?”
出关的一万五将士尸骨无存,死前竟还得受这一骗?
江凛转头看他。
“前兵遇伏,是必死之局。绝境之下激出的战意涨一分,就能多撑一刻,多杀几个敌,也算是死得其所,是也不是?何况,元人听到身后火炮声震天,能不分心回头看看么?”
大帐里静得落针可闻。
——死锁城门、不派援军、静悄悄的上马关。那些阵亡将士阖眼前的最后一秒,在想什么呢?
——若是那时炮响了,葛家晁家那俩小将,会不会惊怔回头,喊着“援军来了!随我杀出去”,再争一口气?
在座的将军里不乏老将,最膈应的就是纸上谈兵,庸才瞎指挥。
这孩子面孔稚嫩,分明没经过实战,只考过个乡试,好像是什么皇上点出来的“神童子”。除此之外,没什么可称道的。
他分明没见过战场,甚至未必见过死人。
但诸将军都忍不住去想。
如果……真的按他说的,关关算,步步算,前军算,后军算,主帅算,这一战,未必不能打。
天时,地利,人和。
四时之序、节气变更、局部气象;山川地势、河流走向;人心向背、战意盛衰、军需后备补给……倘若全部可算,何止千变万化,十万八千变都不止。
几位将军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再看面前这小小少年,大冬天,他坐在帐里都热得出汗,分明是个血热火足的小伙儿,心却是冷的。
他能浑不在意地说出“牺牲一军”,也能将“死得其所”含在嘴边。
这是天生的将才。
第224章
一群将军围着沙盘,渐渐多了争执的声音。争那一战到底能不能打,依这萧小公子的战策可不可行。
争了几句,又觉多说无益,人都已经没了,马后炮是实践不了的。
话头渐渐转回来,诸将又去嚷江凛写的那几本全是数的天书,嚷影响一场战局的因素到底能不能这样赋值去算。
“即便能算,可人心都是肉长的。攻城之前,小陆军师分明也说了元人兴许会设伏,但知道有伏,就能忍得这口气,眼睁睁看我将士惨死城头吗?”
“这回元人虐杀战俘,离得远,我等咬咬牙放下千里眼,不看就是了。可咱们是守城一方,要是哪一天元人跑到城下虐杀战俘了,照小萧这样算出来,噢,‘出战无益’,便也呆在城头闭上眼,坐视不理?”
且不说元人不可能摸到城下来,可江凛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问题有无数种变式。
——大军撤退,明知留下断后的将士会死,还要不要留?留多少?
——倘若部队遇伏,断尾可逃生,是即刻断尾、舍掉后军千百条人命,还是全军破釜沉舟奋起搏一把?
即便数据推演的结果完美无差,用数据结论去校正人心的偏倚,可不可行?
这不是国君一己之私就能搅得天下动荡、民不聊生的年代了,却也没比那个年代好多少,兵器依旧是冷的,血依旧是热的,为将者照样会鲁莽,士兵打仗照样会热血上头。
这是靠人数堆兵力、靠兵力堆胜率的年代,兵法策略、阴谋阳谋的作用都要往后排。两军对垒,白刃战互相消耗,如同拿人头填葬坑,何时填平了,大道平坦,后军就能攻过去了。
不像后世,提前编设好算法,一个“发射”键摁下,导弹锁定轰到头,战与降,都不会有太多犹豫的时间。
可后世纯粹理性的计算编程、数字化战争,与他们隔了千年的时间,眼下,历史的车轮还停留在古战争与后世战争之间漫长的过渡里。
火器一旦走上战场,更新迭代会越来越快,新式的武器威力会越来越凶猛;又有了万里眼,这是另一样比历史提早三百年出现的利器。
这两样神兵一出,再加上兵棋的数据推演法,三样东西,会将军队清晰地拆分成“将”与“士”。
以千里眼,提早能看到敌人布局;以数据推演,能提早议定策略,预测战果。
如此一来,战争变成了可预测的模型,将军点兵时便能直观清楚地算出来:前军就是去送死的,即是所谓的消耗敌人有生力量;左翼就是去诱敌的,生还几率不足两成。
不论什么策略,不论士气高涨还是衰颓都没分别,战场如棋盘,需得小兵问路,需得弃卒保帅。
而这些活生生的人命落在公式上,只会推导出一个简单的线性律,以溃不成军的那一时刻算崩溃系数,算得单兵作战能力,伤亡与杀敌数归为战损比……
数字真实,高效,却是没温度的。
江凛抿了下唇,进大帐一上午了,头回露出一点很淡的踌躇。
“我不知这话对不对,诸位且听一言罢——我自己觉得,指挥作战的将军,不必以肉眼去看真实的伤亡,为将者本就该是冷漠的,跳出情势纵览全局,对士兵的伤亡保持钝感,对战局才能有足够的敏锐。”
“换言之,尽量减少不必要的牺牲,必要的牺牲,都是前进路上的铺路石。”
整个大帐一片死寂。
兵家啊,自古至今学的都是“爱兵如子”,视卒如婴儿,视卒为爱子。
这话说起来有点虚,实则将官心里都有杆秤。
京官三年一大考,地方官三年一换,领兵的将领却很少调动。不光是因为将士要磨合,每个将军带兵的法子不同,更关键的是,士兵对将领的信重培养起来很费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