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吊在家门前的尸体,远比一片乱葬岗更恶毒。
草原上的风吹过被火烧净的头骨空腔,涌出一串呜呜的响,竟成了曲调,随着北风滚了很远,如泣如诉,也像一串低哑的恶咒。
离尸塔四里地的时候,首骑停下了,晏少昰举起千里眼望了望。
这些尸身经火药炸过、马蹄践踏过,战后又被元人毁了尸,大抵是不成样子了。
陆明睿怕殿下于心不忍,低声回禀:“探子说,没几个全尸了,轰了也干净。”
晏少昰利落翻身下马,“就在此处行刑罢。”
戍边是苦差事,要算天时、找地利,要练兵、统兵,要严明军纪,要筹措粮草、调度军需,安排各级将吏辖属……桩桩件件,全会消磨一支军队的精力,很少有战事能酣畅淋漓、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领兵之将忌冒进,忌蛮干,忌刚愎自用,忌这忌那,因为一个决策失误,漏出去的都是人命。
盛朝自高祖以来的军队规矩,凡败战必纠责,要在亡兵的尸首面前行军刑。一条条人命摆在眼前,才能规诫领兵的将军再不犯这错。
几个将军除了甲,竟眼睁睁看着殿下也跟着除了甲,一惊,未来得及说话,沉沉的军棍已经落下来了,忙闭口忍痛。
晏少昰谁也没看,只沉声说:“孙将军年老,不必受这军棍了,革去副帅衔,隔日随辎重兵回京——阵前离营,大错在我,打罢。”
他折身蹲下,周围拿着军棍的行刑兵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廿一抿了抿唇,亲手拿了条军棍执刑,晏少昰动也不动,挨了十军棍。
多年的近侍知他心意,一棍棍打下来都没留手。
撺掇开城门迎战的几个年轻将军都在受刑之列,疼得狠了,难免有闷哼声。只有他们的二殿下一声没吭,气息梗在喉里,扼得一张脸色青白。
这一瞬,晏少昰分神想了点别的。
如果,他早来一日。
如果,没有折道去天津。
再往前想,如果他没应父皇的密诏,不对劳什子父子亲情报什么希冀。
他回去做了什么呢,吃了几顿不咸不淡的宴食,得了父皇几句不冷不热的关怀,过了个可有可无的年。
与皇兄喝了一夜酒,因为宿醉,头疾犯起来,还养了一天的脑袋。
后又连蒙带骗,撂下辎重兵折道去了天津,被那丫头一个笑遮了眼,被一个拥抱迷昏了头,回程路上畅快了一路。
……
晏少昰掌心挡在额前,重重搓了一把眼睛。
他膝甲一振,撑着双腿站起来,吼了声:“火器营全员列阵,开火炮!”
相隔四里地,炮头挑得高高的,在空旷的四野上,在这个没有埋伏的位置,以火炮最远射程朝着北面轰了过去。
这个距离几乎没有准度可言了,多数铁火弹都炸不到目标点,晏少昰自己操了一门重炮,头一炮试远,第二炮测高,第三炮,极准地轰中了当中的那座尸塔。
“平距上移一尺五,填药四斤。”
火炮兵立刻按这个角度和火药填量,重新调高了炮头。
“砰——!砰——!”
铁火炮震天响着,一炮接一炮撞上去,十几丈高的京观尸塔轰然倒塌。
土垒迸溅成泥灰,万千残缺的尸骸坠下来,俯身冲向了广袤的地土间,终于能魂归大地。
而最中间最高那座尸塔,顶上的三角将旗随之滚落,折杆,直坠而下,原本是青旗,被血泥染成枯槁的红。
旁边有两条长长的红翎羽,于天际划了个圈,也飘飘悠悠落下来了。
天光明亮,不用千里眼晏少昰也看清楚了——那是葛规表头盔上的两根赤翎。
这青年生来巨力,论蛮力,比他兄长葛循良都厉害三分。他擅刀也擅使长|枪,所有的长兵重兵全都通熟,却最爱练一杆三十来斤的方天戟。
这青年翻遍史书,听遍武戏,古往今来名将上百,葛规表骂这个优柔寡断,骂那个私德有亏,没几个能入他眼的。
唯独爱自比吕布吕温侯。架势也学得足,自己找匠人打了一顶紫金冠,两条长长的红翎缀在脑后,说戴这冠帽上阵威风。
但凡谁笑他一声“鸡屁股毛”,他就呼呼比个武生,学戏文里的唱词猖狂大笑一声。
“难为尔等桃园结义,自夸是好汉,且看(你家)温侯爷今日一对三——!”
戏腔犹在耳。
那是葛家最后一个男儿。
战起前,晏少昰甚至有过犹豫,想临阵换将,调葛规表回京做个小官,全了与他兄长多年的旧友情谊。
两根赤翎染血,红得漂亮极了,打着旋儿落下来。
像两根针穿进太阳穴,在里头搅了个来回。晏少昰眼前一黑,如被剜了膝盖骨,竟生生屈了一条膝,单腿跪下了。
“殿下!”
“殿下不可!”
周围影卫抢着唤着,也没把他拉起来。
孙知坚老泪淌了一脸,扶着膝头,也随殿下跪下了,苍老的声音喝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