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朝的官话也叫雅言,历朝历代的字音都有不同演变,但只有京城所在的地方才是正音,才是国韵,才是天下通语。这“茶花儿茶花儿”的,尾调勾出三个弯,乍听总觉得轻贱了她。
晏少昰把脸上糊着的薄皮面具摘下来,细细去看——双眼剩两个窟窿,嘴也是窟窿,唇厚,鼻翼丰,上头还缝了胡子,唇上的八字髭像两撇鲶鱼须,底下还有一撮山羊胡。
“为何这面具,如此丑陋?”
外边听热闹的影卫真是笑也笑不出了。
你说这醋坛子翻了吧,殿下翻得跟别人不一样,别人一气就直接发火了,殿下不,他是有理有据地找茬!
叁鹰无言望天,吞吞吐吐说:“殿下以前叮嘱,做探子的,最好顶一张平平无奇的面孔,扎进人堆里一眼找不着——人面画匠呈上去的图,您把面容俊俏的全给勾了,专门留了丑的。”
叁鹰无声地以鞭梢勾了勾年头儿的手肘,祈求老大支援的表情挂在脸上。
我的个娘哎——他哄不住这祖宗爷了!
半晌。
“……回去添几张俊俏的。做探子的,三百六十行都得会演,怎可不留后手?”
“好嘞,听爷的。”
醋坛子拐弯抹角放完了酸,总算是自己盖上盖儿了。
叁鹰口才好,话也啰嗦,想起哪桩说哪桩——什么姑娘澡堂救人,他略过了姑娘亲自进澡堂的关键,只讲姑娘机智断开水管那截。
什么截肢锯腿,他略过姑娘被黄夫人撕扯头发那截,只讲姑娘的果决担当;还有筹备了一个月的全民大比,略过了姑娘日日夜夜的操劳,拣着趣事讲。
晏少昰挑窗看着前路。
车轮上裹了驴皮,行走动静很小,县道两旁的行道树枝条秃梢,再远处便看不见景了。
他听着那么一件一件的事,仿佛错过的这两月都被叁鹰的字句抓到他眼前,宛然在目。
她过得……好热闹。
分明是个惹事精,人缘倒是好,去哪儿都没短过朋友。
什么攒局吃饭,他不愿那么多无关人等坐在那儿,这一天纵马行了五六百里地,没那个力气应酬她的朋友了。
此地方言真是祸祸人,她才来了两月,说话已经染上津味了,官话里可没有那么多的卷舌音。
而唐老爷还没上任,二月底才上任,那离卸任还有三年零两个月,再回京时,兴许要认不得了。
这念头实在烧心。
晏少昰在叁鹰喋喋不休的絮叨中,慢慢闭上眼,他两日没怎么阖眼,昨夜歇在驿馆也只沾了沾枕头。朝着天津奔行的路上,他是睡不着的,什么也没去想,却无时无刻不在走神。
马车里没有动静了。
廿一轻轻唤了声:“殿下?”
没人应,是睡着了。
太阳还没大歇,西边的晚霞红灿灿的,此处背风又僻静,是个补眠的好地方。
廿一挥手一拦,车夫应声,慢慢在路旁驱停了马车。
才刚停稳,却听身后一阵哒哒的蹄声。
唐荼荼带着芙兰骑了两匹骡子追上来,她前头还跑了两步,喘得不行,嗓门也亮:“二哥怎么走啦?不是说了在外边等我一会儿吗。”
马车里咯噔一声响,才刚盹着的晏少昰腾地坐起来,掀帘回望:“你怎么来了?不是要与那几人吃喝?”
她这骡子是驼重物的,缰绳脚蹬是全的,座上却没上鞍,唐荼荼颠得不轻,在路边蹭蹭鞋底的泥,抓着车壁爬上车。
“我怎么会那么不懂事呢?”唐荼荼挥挥手,把他撵去另一侧,膝对膝地挨着二殿下坐下来。
“二哥大老远地来一趟,呆不了几天吧,没天塌的大事我肯定得陪你啊——我就跟公孙他们知应了几句,一扭头,嘿你人没了!”
“……你倒是明事理。”晏少昰错开视线,含混应了声。
他双手对捏着虎口,攥得虎口发疼,才不至于笑出一口大白牙。
一时间面具不丑了,瞌睡全跑了,外边的秃树好看了,车里的茶味也香了。
反正就是哪儿哪儿都舒坦了。
“二哥想去哪儿吃?”
“你是东家,东家定吧。”
唐荼荼想也不想,探出头去,直指西北那头:“年侍卫,劳烦往那头走,二里地就到了,看见燕衔巷子穿进去就是了。”
廿一:“来时路过的。”
这影卫头子借着敞开的半帘,瞧了瞧殿下的眉眼,那真是一下子春回大地了。
她一上车,车里就清静不了了,自己捻了块冰糖用热水冲开,也给他倒一杯,嘴不停。
“这附近数他家好吃。我最近几天在印坊忙,吃着这家家常菜后再没换过别家。能吃堂食,能外带,也能打包,店里客人少,小二跑腿快,提前一天点好菜,加几个铜板就给我们送饭来了。”
“楼上也有小雅间,虽然是个苍蝇小馆,跟二哥请我吃过的那些大酒楼没法比,但他家的鱼特别新鲜。”
晏少昰听她说得眉飞色舞的,生怕他看不上路边的苍蝇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