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景逸坐在对面,一个劲儿朝她挤眉弄眼,唐荼荼是个没眼力见的,分辨了半天,才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她多讲两句。
这眉来眼去的,自然也落入了他对面的郅勇伯眼中。
三年一代沟,老大爷与孙子隔了十几道代沟,一下子就想岔了。他从长媳那里听过个口风,以为这俩孩子生了什么情啊爱的心思,不想看孙儿为难,便主动问唐荼荼。
“丫头哪儿上的学啊?念了几年书?”
上学啊,那可得有将近二十年了,幼儿园,学前班,小初高……
唐荼荼双眼飘向虚空,被这一问勾起了点回忆,嘴上又是另外一稿:“念了两年多,后来不想在女学念了,便休学在家,自己看些书。”
郅勇伯来了两分兴致:“噢?自学了些什么书?”
唐荼荼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着。
殿下送她的《太平御览》啃完两遍了,可那不能说,那是皇家书库里的宝典,绝不该出现在市面上。
别的书,她也确实没念几本,半天才憋出一句:“说文解字看得最多。”
对面的公孙景逸沉痛一捂脸。
——合着休了学,自己搁家里头抱着字典认字儿!
眼瞅着这话续不下去了,公孙景逸连忙把话局拱热乎。
“茶花儿,赶紧支个人去催催那小伙儿啊。我爷说了,要是他真有给活人断肢的能耐,那确实是神医,该破格收他做个军医,是九品的官身呢!我都没官儿。”
唐荼荼眼睛亮了亮。
可不过十秒钟,她理智又越过了这阵惊喜,条分缕析地思考起来。
唐荼荼往右边扭头:“公孙爷爷,您把杜仲招为军医,是打算用他做什么?”
“我不懂官场事,只知您三品官身,不知道您的衙门在哪。公孙爷爷您是想让杜仲去做您家的府医,还是想让他在军营里历练?”
这话问得直白,听来无知无畏的。
郅勇伯进门半天,头回正眼打量她,笑了声说:“自然是叫他去军营的。”
“如此很好。”唐荼荼又说:“我多嘴问几句,军医是平时没病看、等上官随传随到的,还是能自己悬壶坐堂的?”
“您能叫杜仲自己决定给谁看病吗?他的长项在开刀,不在内疾调养,您能让他在军营里坐堂行医,允许他开班授课、教别的军医开刀手术吗?”
“要是杜仲哪日想做什么疑难手术,他要开膛破腹、推宫换血的,您能力排众议给他支持吗?能召集很多人帮他扫平前障吗?”
唐荼荼露出一点很浅的笑:“要是您同意,那我替您问问杜仲的意思;要是您不同意,那我就替他回了——他师父在北境随军,走前把杜仲托付给我了,就由我托大,替他把把关吧。”
公孙老爷被她这不疾不徐的架势问住了,脸上明显带了错愕。
他是三等的伯爵,食邑五百户,这食邑虽不多,但在盛朝一年比一年收紧的加勋加爵制度下,能凭军功挣出头脸的,都是真正趟过恶战的。
当了这么些年的伯爷,军营内外、府邸前后积威甚重,无人敢顶撞。
多少年了,郅勇伯从没被小辈这样问过话,倒是新奇。他笑了声,扫了景逸一眼。
“你这小友,好厉害的嘴。你娘还说……”
公孙景逸立马伸长脖子,截断爷爷的话:“您别听我娘瞎说!我俩还没看对眼儿呢!”
这爷孙俩话说半截,唐荼荼立马心领神会了,抿唇笑了笑,假装听不懂只搁那儿喝茶,实则她紧张得把茶叶都吞了,一心防着老先生乱点鸳鸯谱。
郅勇伯侧身坐着,比刚才和善许多,循着她这几问想了想,又笑了。
“丫头心眼儿里也挟私,想把小神医藏在衙门里,只给你家做事——这你说了可不算,我就坐这儿等等,亲自问问那位小神医的意思罢。”
唐荼荼笑道:“我可没藏私,那咱们等杜仲自己选吧。”
不多时,黄八宝渐渐安稳下来了。派去传话的小厮回来知应一声,又重新上了茶,只等着杜仲来。
隔了会儿,杜仲徐步行来了,垂着眼睑唤了声“伯爷”,唤了声“三公子”,看了看座次,在唐荼荼对面坐下了。
杜仲很多时候,看起来都是一副不好相与的脾气,他话少,志趣淡,周围人成天笑眯眯喊他“小神医”,他一般不应,很偶尔才会点个头,意思是“听到了”,表情寡淡地走过去,一点也不热络。
只知道这少年身正有节,但唐荼荼与他相识不久,尚没看清他心里那杆尺立在什么地方。
说他医者仁心吧,但不论粗看还是细看,杜仲都与慈悲心肠的大夫不太像。
他看病人就是病人,眼里只盯着病,有时动一点恻隐心,也只够维持到手术结束——等手术做完了,杜仲写好方子和注意事项,交给医士,交给药童,他就自个儿回房整理医案了,后续护理几乎一眼也不看。
黄家人怎么伺候的,黄八宝排二便顺不顺畅,他家攒了多少钱,够不够诊费……
一切事务他全不过问,只有到天数了,药童去回话说“少爷,这病人挺过去了”,杜仲才过来看一看,琢磨下一场手术。
如此,常常会显出一点不近人情的冷漠。这就是为什么衙门里这么多人全知道小杜神医大展神通了,可具体手术是怎么做的,没人知道,全往神了说——谁也不敢凑过去问他。
时下医道,讲究大医精诚,“精”要的是大夫医术精湛,博闻强识,不断精进。这点杜仲做得很好。
“诚”要大夫有一肚子大慈悲,揣着普救众生的悲悯心,看病人受苦就如同自己在受苦。唐荼荼在江茵的遗书里见过这种悲悯,在王大夫脸上也见过。
在杜仲身上,缺了两分。
唐荼荼却有些钦佩这种不被别事影响的冷漠,能让杜仲在面对他从没做过的手术时,也能保持高度的专注。
世上的大夫不会全一个样,有慈悲心的很好,这样的医痴也很好。他只需潜心精进医术,毫不动摇地抬脚往前走,剩下的,就得要别人帮他了。
唐荼荼走了个神,等着听杜仲如何选。